釀影評｜完食《子彈列車》十感：從邪典電影新品看入世且抽離的「布萊德彼特之禪」

《子彈列車》翻拍自伊坂幸太郎的殺手系列小說《瓢蟲》，主人翁「瓢蟲」一角便是由布萊德彼特擔綱演出。布萊德彼特從 1991 年《末路狂花》以來便自證其銀幕魅力 30 年不墜，可以說到今天，小布與阿湯哥是好萊塢少數能跨世代號召觀眾成為影迷、吸引粉絲從商業片看到影展片的領路人（只要是他所主演電影粉絲就會看、就能進一步成為影迷）。兩人在 2022 年分別以《子彈列車》與《捍衛戰士：獨行俠》重磅回歸到電影院，在後疫情時代、戲院端需要強檔電影暖席熱場的現在，無疑成了年度兩大票房強心針接力棒。

本文整理《子彈列車》完食十感：

1、布萊德彼特戲裡 A 咖、戲外 Plan B

阿湯哥曾經演出不少文藝影展片，近十年卻已義無反顧地往好萊塢曠世商業鉅片鋒頂衝、一副要為英雄類型電影戰死沙場的殉道姿態。反之，布萊德彼特持續接觸拍攝多元戲種，但似乎更享受於退居幕後的工作，近年也從其旗下 Plan B 公司所製作的《自由之心》、《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與《夢想之地》等多部電影在影壇上獲得不俗的成績。

身為 A 咖、卻不用擔當第一男主角也可以拍出擲地有聲的作品，這股成功不必由我的瀟灑之氣，讓布萊德彼特戲裡戲外的人設達到莫名一致的高度。

觀眾依然渴盼在大銀幕上看到小布，幸好小布也還繼續演戲。小布很愛向生不逢時的英雄致敬，近年他所演出電影舉凡在《從前，有個好萊塢》演繹實力堅強卻只能任職過氣明星替身的優質演員、《星際救援》飾演踏上爭議父親後塵的太空人，乃至在《戰爭機器》陷入困境與《死侍2》的出師未捷，挑演的角色似乎一個比一個還要無法抵抗命運。

可惜美國觀眾不好此道，個人英雄主義的中心思想或者時勢造英雄才是王道，生不逢時的都不算。但小布偏偏不愛接演這種大鳴大放的英雄角色。接演《子彈列車》又是一次印證。從中或許可以看出天之驕子布萊德彼特，邁入中年後在接演角色時所偏好的光譜位置其實有點暖、甚至暖出一道明顯的作者論光譜。

新片《子彈列車》車上共六路人馬，加上不能控制自己命運的毒蛇、手提箱和礦泉水也都有舉足輕重的戲份（？），他們與小布成了受命運擺弄的共同體。

小布作為其中一路「拒絕用槍的殺手」，飾演的是個衰運連連但經驗其實頗為豐富的老手，片中他煩惱比自信多、花力氣防禦大於攻擊力，想要低調完成任務卻頻頻被拱上檯面，列車上全程鳥事不斷，有種看美國佬演《黃昏清兵衛》的孬氣，雖然總能兵來將擋、化險為夷，仍渾身濃厚生不逢時的高手既視感。尤其與阿湯哥的《末代武士》這種日本電影相比，阿湯哥的虎落平陽但重新崛起的氣勢，絕非瓢蟲會有的路數。

《黃昏清兵衛》的男主角也來了：真田廣之也是演一個被命運與大哥所遺棄的日本殺手。這位武士專業戶演員，拿刀能劈開所有硬物的身手與亞倫泰勒強森所飾演的「蜜柑」以徒手擊碎列車車廂、以及殺手群會大混戰場面，搭配著麻倉未稀的熱血音樂〈ヒーロー〉催下去，便把《子彈列車》打造成一部充滿日本動漫文化、二次元式熱鬧非凡的動作喜劇片。《子彈列車》這場動作大戲也與《追殺比爾》鄔瑪舒曼在權八居酒屋餐廳大殺四方的橋段有著類似的痛感和痛快，車廂空間感的限縮則強化了近身搏鬥與刺殺的力道，近拍時雖也拳拳到肉刀刀濺血，可當鏡頭一拉遠時，卻會洩露出滿滿中二小孩打架的荒謬喜感。

其實《子彈列車》是整部片都很荒謬，並不限於某些特定環節就是。但筆者 20 年前看《追殺比爾》時當下的觀影感覺也是如此荒唐。只是昆汀多了點故弄玄虛，且當時的影迷和影評似乎都比較善良？沒人會輕率地給出諸如「垃圾」、「沒有靈魂」、「無法投入」、「愚蠢」或「沒有任何意義」等差評。

別看《子彈列車》整個上半場小布看來都弱弱的畏畏縮縮的，電影安排了瓢蟲在「安靜車廂」與「列車小姐補貨車廂」與檸檬和蜜柑狹路相逢，一邊打還一邊不忘入境隨俗配合演出逗趣場面來調侃／適應日本列車文化。然而明明是在生死關頭、哪裏還有人可以乖乖遵守規則？除非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對方都是大內高手，才能有餘裕遵守這種不擾民的江湖內規，這次到日本不過就是在 working holiday 、玩鬧一場罷了。《瓢蟲》原著本身是純正日本故事，各角色關係薄弱，在《子彈列車》強化了各故事線間的連結關係，舉凡牽強的與沒邏輯的至少都變得更好笑了，用心將小說裡的各種疏離重新兜在一起，東西合璧效果也佳，是一部值得稱頌的最佳改編劇本電影。

但話說回來，看《子彈列車》哪需要有任何劇本邏輯來支撐劇情？觀眾只要開心享受電影就可以了。成就過《捍衛任務》、《死侍2》與《駭客任務完結篇：最後戰役》等多部動作片的導演大衛雷奇，效法昆汀的篇章式敘事做多線跳換視角切換，專注在動作戲經營則是他的創作慣性與強項，《子彈列車》也證明了他已將武打槍戰（gun-fu）臻至化境。喜劇動作場面就是《子彈列車》的高潮本體、2022 武打槍戰戲之巔（畢竟《捍衛任務4》要 2023 才看得到）。

既然是動作喜劇，創作者與觀眾就不免會想將《子彈列車》帶入成龍動作片。然而小布講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成龍根本是現代的巴斯特基頓。」而其實舉凡角色出拳打完反遭反作用力處罰、或主角利用空間既有工具誤打誤撞還打贏等動作喜劇的必備橋段，最早都可回推到巴斯特基頓。成龍常提到自己的招牌肢體喜劇是以基頓式表演做基礎發展而得，是以觀眾若看《子彈列車》而感受到成龍式動作喜劇風格，更精準說來，此形式源自與致敬的其實是基頓。

布萊德彼特在《從前，有個好萊塢》裡打敗李小龍，透過電影呈現出一種討喜的替身演員個性形貌可能性；而他在《子彈列車》裡滿臉無辜厭世、狀況外的萌帥模樣，與近百年前《將軍號》的巴斯特基頓還真是遙遙呼應。在列車上發生的經典故事所在多有，能像《子彈列車》這樣把全片通篇拍成歡樂電影的則不多，作為繼《將軍號》之後最可愛的列車動作喜劇，《子彈列車》實至名歸，娛樂度十足。

以結果論，《子彈列車》就是一群殺手搭上一班名之為不幸的列車，大家比賽誰最好運、誰能搶到流落在各車廂中來來去去的手提箱？誰又能全程不領便當、全身而退？說到底，整部電影裡的每段故事都是酸澀的，《子彈列車》就是一串用喜劇糖衣裹製出來的悲劇糖葫蘆，卓别林曾說「人生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但《子彈列車》的厲害之處就是近看依然是一齣喜劇。

列車上臥虎藏龍，憑直覺辦案的「檸檬」（《永恆族》布萊恩泰瑞亨利飾）與靠好運在賭命的王子（喬伊金飾）鬥智對著幹的文戲情節非常刺激，而真田廣之飾演的殺手「長老」想對代號「瓢蟲」的布萊德彼特講故事一直被拒絕的橋段也異常逗趣；「檸檬」和「蜜柑」的雙胞胎之情是跨越種族的感人大戲，順著《子彈列車》的劇情線入戲以後，就能什麼都買單什麼都不奇怪。以此來看，私以為《子彈列車》就是一部精彩的邪典新品。

每個演員都是導演在作品中某種形式的「替身」，但布萊德彼特似乎是真的對替身情有獨鍾、有「替身情節」。他在《從前，有個好萊塢》裡飾演李奧納多的替身演員兼長工，這次則為擔任過他替身的導演大衛雷奇演出《子彈列車》。作為一大好萊塢 A 咖，對於替身這股真心相待的心意，顯得小布更加可愛。

明明是 58 歲了依然渾身散發著強力星味氣場的布萊德彼特，在《子彈列車》裡有著與其他要角平衡演出的親切姿態，他樂意當個關鍵螺絲釘，或者大一點的榔頭，但總之不像是阿湯哥與基努李維那種救世主型的英雄。興許是這輩子得到過了太多聚光燈，所以他想把這些聚光燈的榮光分享給更多一起合作的幕前幕後夥伴們。是以但凡觀眾出現了任何「為了小布來看《子彈列車》而覺得不過癮」的預期心態落差，甚至因為布萊德彼特沒有制霸全場而感到失望的粉絲，怕是沒有看出布萊德彼特的用心良苦，否則你會想為大明星這份願意共享的超然心態拍手。

在幕前，就算當了主角，也是非典型英雄主角，《子彈列車》就是「布萊德彼特之禪」的一種實踐吧。布萊德彼特以作品證明他願意以任何一種方式參與任何一部電影，就算是在《從前，有個好萊塢》和《惡棍特工》裡飾演配角就好，更不用說以耍寶甚至惡搞姿態、客串現身在《失落謎城》與《死侍2》當個龍套消影人甚至慘死。就連主演《子彈列車》時，也能自在地跟免治馬桶一起玩（還玩兩次！），哪個好萊塢男神可以這麼 chill ？布萊德彼特一直在告訴世人他仍願意出現在各種作品裡面，卻也同時透過接演「已遠離了傳統男主角威能人設」的角色以明志（還拉查寧塔圖一起），讓影迷感覺到他既入世又抽離。

在幕後，布萊德彼特對於議題的關懷與敏感度令人敬佩。小布是從 2005 年演了《史密斯任務》之後開始涉入幕後工作的，不免讓人聯想與裘莉在一起的時光應該是影響他不少（儘管離婚程序還沒走完）。在《自由之心》與《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中討論到非裔與同志議題、在《夢想之地》讓更多人看見亞裔故事之後，小布接下來所製作的《她說》、《金髮夢露》與《女人至上的談話》等片看來都是女性議題電影，屆時小布也很有可能客串其中或者是為電影具體出席盛會表態支持，就像在《自由之心》裡客串，並現身在《夢想之地》尹汝貞得獎的頒獎典禮上。必要時用他的星光來為作品或其他影人站台，但依然把榮耀留給作品、議題或其他創作者，小布連幕後工作都能讓人感受到布萊德彼特之禪。

《子彈列車》裡的列車原型取自於日本常見的 N700 型新幹線車款但並不是真的存在。車廂裡有主題座艙、酒吧、普通座與商務艙，帶領片中角色群從東京一路冒險到京都，甚至飛越終站、超越鐵道迷的想像。其實終究就是大雜燴出旅人們在日本搭乘新幹線時的各種情調集成而已，並沒有實際可對應的列車或班次可以供影迷朝聖。儘管如此，《子彈列車》電影看完還是讓人好想要去日本搭新幹線！孔醫師林氏璧都在日本旅居一個月了，接下來總該換我們了吧？

完食《子彈列車》後怎麼可能只有十感？百感交集，還需日後有緣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