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三十年,徐小明執導的《少年吔,安啦!》4K 數位修復版今年七月全國公映,上映三週(7/8 -31)以來累計了新台幣 830 萬元的票房。作為台灣電影史上首度使用杜比立體聲系統製作的台片,何以這部被譽為台式黑幫神作的老片能夠獲得比其他數位修復經典更好的票房紀錄?是因為它的類型取向比文藝片討好、受眾更為寬廣嗎?是它的台式搖滾音樂氛圍精彩加上多首傳世金曲助功、而且此番修復版上映有規劃《少年吔,安啦!30週年致敬合輯》強化觀影熱度?還是兩名主角譚志剛英年早逝、顏正國浮沉黑幫後更生成為導演(他執導的第二部電影《少年吔》在今年三月問世)的殊異命運,令這部電影在三十年後更添傳奇?
在討論《少年吔,安啦!》經典何在之前,有必要先釐清一件事。不少媒體報導該片在 30 年前上映時,因票房不佳匆匆下片,這回修復版上映首週即開出近 300 萬新台幣的票房佳績,打破數位修復電影在台賣座最佳的西片《末代皇帝》、華語片《霸王別姬》的全台首週票房紀錄。這讓我心生疑惑,究竟當年《少年吔,安啦!》的票房是有多麼不理想?從首映到下檔映期是有多麼匆匆?於是我找出收錄整理民國 81 年度各種電影數據的《中華民國 82 年電影年鑑(1993)》,發現第 277-285 頁有國片在台北市的票房統計。
這裡先幫大家科普一下,何以官方電影年鑑只有台北市票房紀錄卻無全國票房紀錄?事實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布「全國」上映電影票房統計是從 2016 年 11 月開始的。更早之前,象徵中華民國官方年度資訊的電影年鑑只收錄台北市票房統計。1990 年起,戲院公會在每週一彙整戲院以電話回報的台北市首輪週末票房資訊(隨時代演進,回報方式從電話改為傳真、2002 年起則引入電腦系統),提供給片商公會,再由片商公會向業界公布票房資訊,這是 2016 年 11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開始統計全國上映電影票房資訊以前,唯一的官方資料。因為在此之前北市以外地區並沒有機構或是單位公開發布可信之票房資料,業者往往僅能根據長年市場操作經驗,以台北市發布的票房統計數字為基礎,再按電影類型的不同,以一至二倍數等粗略估算出台北市以外地區的票房收入。
倘若《中華民國 82 年電影年鑑(1993)》提供的資訊正確無訛,《少年吔,安啦!》在台北市戲院的映期是從 1992 年 7 月 4 日至 7 月 17 日,台北市票房統計是 700 萬 9600 元整,其映期和同檔期由張國榮主演的港片《整人探長藍江傳》一樣是 14 天,票房是後者將近兩倍(《整人》票房統計為 366 萬 7750 元)。《少年吔,安啦!》三十年前上映時,前有周星馳主演的《威龍闖天關》(上映 28 天,票房 2586 萬 3780 元)、後有成龍的《警察故事III超級警察》(上映 49 天,票房 6748 萬 4460 元)、周星馳的《新鹿鼎記》(上映 28 天,票房 6260 萬 8300 元)、林青霞和張曼玉主演的《新龍門客棧》(上映 28 天,票房 4804 萬 0780 元)輪番夾殺,在巨星強片盡出的暑假檔期,《少年吔,安啦!》在台北市能夠演滿兩周,票房達七百萬實屬不易(若要推算全國票房,估計是落在 1500-2000 萬之間),畢竟早四個月上映且同為黑幫題材的《阿呆》,導演是拍過《大頭仔》的蔡揚名,映期 21 天,台北票房統計只有 241 萬 7240 元。
至於比《少年吔,安啦!》晚一個月上檔的豪華幫派鉅作《五湖四海》,導演朱延平撮合陳松勇、高捷、郎雄、王羽、秦漢、庹宗華、柯俊雄等不同世代硬漢同台競演,還禮聘香港豔星葉子楣助陣,映期同樣是兩周,台北市票房統計則是 506 萬 6370 元。朱延平同年九月有另一部跟風港片《逃學威龍》的喜劇《逃學歪傳》上檔,映期 21 天,票房 689 萬 1900 元。
綜上所述,前面所列舉與《少年吔,安啦!》檔期相近或題材相近的華語片其上映天數和台北市票房統計,《少年吔,安啦!》即使沒有成為全城熱議的現象電影,也絕非如今日媒體所言:「在 30 年前上映時,因票房不佳匆匆下片」。在那個台片跌落谷底、港片獨霸市場,兩者卻同樣被稱作國片的 1992 年,十大賣座國片從第一名《警察故事III超級警察》到第十名《新神鵰俠侶II》(票房 2781 萬 7440 元)全是港片(雖然多數都有台灣投資),《少年吔,安啦!》台北市票房七百萬,是第一名《警察故事III超級警察》近九分之一,是第十名《新神鵰俠侶II》近四分之一,就台灣電影來說,表現算是相當不錯,票房名次排在年底兩部金馬獎熱門片:賴聲川執導的《暗戀桃花源》(票房 1721 萬 8820 元)和王童執導的《無言的山丘》(票房 1597 萬 4970 元)之後。《少年吔,安啦!》沒有被評論所忽略。雖然金馬獎僅入圍四個技術項目(最後拿下錄音獎),但當年兩個指標性評選都沒有遺漏它,中國影評人協會給它第九名,中時晚報電影獎則將它列為年度優秀電影。
1992 年對於台灣黑幫片來說是很重要的關鍵時刻,因江南案服刑六年出獄的吳敦成立「長宏影視公司」推出《五湖四海》和《阿呆》兩部黑幫電影,朱延平自 1990 年改編自柏楊原著的《異域》證明自己具有拍攝歷史戰爭題材的能力之後,應該是想再下一城,以《五湖四海》中那對結拜兄弟橫跨數十年的恩怨情仇去帶出兩岸三地社會變遷。片中除了有野心勃勃的類型場面,也不乏香豔刺激的情慾橋段,雖然影片本身娛樂性十足,可惜從劇本敘事、角色內在轉折到剪輯節奏充滿瑕疵,加上部分場面及配樂模仿《教父》(The Godfather)和《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兩部好萊塢黑幫史詩的意圖太明顯,於是整部片像是一場誠意滿滿但水準有待加強的致敬秀,空有外形卻是無神。關於台灣影視創作者誓言拍出台版《教父》這個美夢,必須遲至 2018 年由「角頭宇宙」幕後推手張威縯攜手顏正國完成的《角頭2:王者再起》,才終於搆著邊,算是帶著台灣黑幫類型片跨出一大步。
同樣在 1992 年上映,出品人同為吳敦,他支持 80 年代引他進入製片大門的恩師蔡揚名執導、蔡揚名之子蔡岳勳領銜主演的《阿呆》,風格卻與煽情狗血的《五湖四海》大相徑庭。《阿呆》沒有傳統台式黑幫片的大鳴大放,吳念真操刀的劇本藉由阿呆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罹患怪病的黑道小弟的非典型人設,以及他和旅法中國女星叢珊飾演的黑道大嫂不按牌理出牌的互動火花,進行一場反黑幫片既定套路、反好萊塢傳統英雄旅程的不尋常試驗。《阿呆》類型元素不強,出其不意的選角策略造成整體演出風格的不甚統一,蔡揚名有意識地削減他在 1988 年代表作《大頭仔》裡那股天真的英雄主義和浪漫色彩,將阿呆的逐步毀滅之路拍得內斂且充滿自省。與其將《阿呆》視作蔡揚名對於黑幫類型的質疑與解構,不如說它更偏向一個絕望的愛情故事、一部講述幻滅的成長電影。
何以《阿呆》更偏向成長電影甚於黑幫類型片?其實跟吳念真在劇本中利用主人翁阿呆第一人稱口吻寫給青梅竹馬阿妹的家書有關。吳念真在《阿呆》運用家書的方式與《戀戀風塵》寫信讀信的編劇策略相近,徐小明身兼編導的《少年吔,安啦!》亦然,徐小明利用譚志剛飾演的阿兜仔的第一人稱旁白,來牽動讀者理解角色並跟著故事前行,這是亦步亦趨依隨台灣新電影如《風櫃來的人》那般所建立起來的成長路徑。透過他們逃離之後如何冒險如何復返、如何歷經失落終於理解,這是一趟旅程,這是完成整個儀式之必要條件。如果說台灣新電影對於後輩最深遠的影響是什麼,應該就是這道透過寫實捕捉日常風景去完備整個成長路徑的敘事軸線了。
我們在《阿呆》和《少年吔,安啦!》都能感覺到這條路徑,阿呆的返家行、阿兜仔和阿國的逃亡之旅,即使故事和角色完全不一樣,我們依然在哪怕一個構圖、一句旁白、一抹背影、一個空景上面,可能一瞥而見《悲情城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要傳遞那種身處時代不得不然的抑鬱或無力感,或者感受到侯孝賢在許多作品中所要抒發的對於逐漸消逝或變形的時間空間、不合時宜不斷遭受挑釁的價值堅持的感懷。
《少年吔,安啦!》導演徐小明和監製侯孝賢,以一種既寫實又「漂撇」的方式,去拍一群流氓混混的命運悲歌,電影極力淡化黑幫片的類型輪廓,讓影像的素樸張力和草根氣味凸顯出來,它所飄散的台味是看似無形但堅韌而非明艷張揚的,它對於黑幫的呈現是企圖在平凡寫實中去找到一種虛幻的熱血激情,甚至帶著一點悲憐的。雖然電影的導演是徐小明,但是就創作脈絡來看,卻充滿監製侯孝賢的影子,幾乎是上承《風櫃來的人》下啟《南國再見,南國》,而從頭貫穿到底的主角「阿兜仔」(譚志剛飾)的旁白,林強、吳俊霖(即伍佰)、BABOO 聯手打造的配樂,加上侯孝賢首度為電影獻聲的主題曲〈無聲的所在〉,在在讓這部電影成為 90 年代台灣電影很獨特的一個存在。
《少年吔,安啦!》是一個原型,就像《逍遙騎士》(EasyRider)之於美國也是一個原型,原型不會消失,它永遠孤身矗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