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呼嘯、街道昏暗,髒污的街道充滿著臭水溝味,一旁垃圾堆積,數隻手指大小的黑影竄動,在老舊的街燈下一明一暗。燈光下,長影黯淡,一位男子拖曳著疲憊的身軀緩緩前行,毫無光彩的皮鞋踩踏著「卡塔卡塔」的聲響。男子西裝整齊,一手提著公事包、一手夾著抽了一半的菸。他頭髮蓬亂、下巴的鬍渣也沒怎麼整理,他嘴裡吐出香菸的煙霧就像是無聲的嘆息。
半弦的月亮在上頭,男子低頭走,他扶了扶眼鏡,卻也沒覺得世界變得比較清晰。他就像這街景的一部分。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會注意如此骯髒的地方。然而這不是男子通常會走的道路,他本是愛乾淨的人,一般總是繞過這裡。但今天,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
走到街底回到城市的大街,轉向過幾個小巷後走進一條寧靜且乾淨的巷子。巷子裡有一間酒吧,酒吧的扛棒招牌並不明顯,外面窗台簡單的檯燈由下而上照亮招牌,「C’est la vie」。
男子開門進入店裡,在吧檯左側邊第二個位置坐下。經驗上來說,這裡是店內光線最為充足,最不會被其他客人干擾到的位置。「老樣子嗎?」Bartender 手上已經準備東西,照著熟悉的節奏要開始調製。「不,今天要shot。要醉。妳決定就好。」男子一邊從公事包中拿出筆記型電腦、推了推眼鏡,似乎還準備繼續未完成的工作。Bartender 並沒有說話,換了個杯子,看了看酒架思考片刻。而男子只是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一如往常。
這間酒吧並不吵雜,大概是老闆的風格所致。略小的空間,位置其實不算多。木質地板與L型的吧檯,古典而不老舊,三、四桌的小圓木桌,上面掛有小吊燈,而吧檯右側是小小的舞台,紅磚的牆前放有一台木質的老舊鋼琴與一組略有年代的鼓。這間酒吧給人的印象是略帶滄桑的,但充滿溫度,這也是男子喜歡來這間酒吧的原因。
Bartender 拿出高圓杯,老冰攪拌冰鎮後倒掉多餘的水,Bombay London Dry Gin 帶出杜松子的香氣、酒體刺激又帶有回甘,再輕輕加入Tonic water 給予氣泡的刺激口感與甜味緩和,以檸檬酸味調整、平衡,杯緣抹以檸檬皮的精油。
「Gin-Tonic」Bartender 將酒放到男子手邊,再調了一杯一樣的酒出來。男子沒有說話。他拿下眼鏡、揉了揉眼角,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他將筆電移到一旁的空位,遲緩地拿過了酒。酒杯外緣的水珠剔透,透過圓弧的酒杯、杯中的氣泡如美夢,再清澈的酒體中昇華然後破碎。男子喝了一口,檸檬精油的香氣撲鼻、清爽的氣味與口感濕潤了嘴唇與舌頭,氣泡的衝擊帶有琴酒本身的苦澀與辛辣,但又被後來通寧水的甜味給中和,隨之感受到的是回甘,帶有些微杜松子與肉桂的香氣。
男子其實並不喜歡琴酒,他不大喜歡杜松子那如同芹菜的藥草味,但意外地,今天的他反常的能接受。他也說不出來為什麼,隱約中,他覺得這杯酒就像他自己一樣。他厭惡自己就像他討厭的琴酒的味道,但在調味包裝過後還是能被大家所接受。然而最原本的他,究竟有多少人喜歡、多少人厭惡呢?他不知道,但他就是厭惡的其中一個。他厭惡自己,卻也不喜歡偽裝,他討厭在職場上的唯唯諾諾、卑躬屈膝;他討厭人際關係中什麼事情、態度都不講明,卻叫人讀空氣;他討厭戴上眼鏡的自己,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被標籤著「謙遜、溫和、認真、負責」;他討厭著那熟悉環境中卻不熟悉他的人,但這也不是他人的錯,是他自己的偽裝讓他人誤以為是這樣。
他討厭自己更甚於討厭他人與無聊的工作職場,儘管這兩者都讓他失望透頂。
此時男子口袋的電話響起,焦躁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愁緒,他戴上眼鏡、看了看號碼,是公司的。男子猶豫了半秒,還是走出店外接起打來的電話。那半秒相當漫長。
溫柔的語調、溫順的聲音,即使隔著電話還是虛偽地露出微笑、點頭致謝。男子講完了電話,再度推了推眼鏡,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天旋地轉,彷彿天地沒有任何一處容身之地,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最好是鑽到地底埋起來。被分解掉更好。他乾嘔著,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他扶著店外的欄杆,勉強維持著虛脫的身軀。
Bartender 出來扶住了男子,她拍了拍男子的背,試著舒緩男子的不適。Bartender 也沒多說什麼,彷彿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般,「其實也不需要將自己包覆地那麼緊啊。」但男子沒有辦法,他始終認為沒有偽裝的人存活不下去,他無法讓其他人、甚至自己看到那赤裸的自己,但他也不喜歡那偽裝之後的自己。他失去了存在的立足之地,他什麼也不是。
大概過去五到十分鐘左右,男子逐漸冷靜下來,他回到店內坐著、一口一口地喝完那杯酒,Bartender 默默地陪著男子喝著,但兩個人什麼也沒說。他沒有能告訴的對象。這不是男子的問題,有哪個熟悉的、親近的、親密的人,可以容納、接受這樣噁心又怪異的自己。男子無法想像,不想看到對方啞口無言、或是說一些無關痛癢、輕薄安慰的話語。他不知道他要什麼,他什麼都不想要了。
。。。
走出店外,時間比預期的還早。他順道經過附近的超商買了明天的早餐,經過酒櫃卻不經意瞄到了一罐罐裝的Gin-Tonic 。他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或許酒精還使他混亂,或許是命運的控制,當他走出超商,手裡除了早餐還多了一罐罐裝的Gin-Tonic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品牌的好不好喝。男子茫了,這一切都顯得荒謬。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住處前的公園,有氣無力地坐到長椅上休息。他似乎在抗拒著,抗拒著回去住處,彷彿拒絕著「明天」的來臨,藉由這樣夜不歸宿的方式來否認「明天」的來到、來抗拒「明天」還要再度前往公司的事實。然而「今天」對男子來說也毫無意義,他未曾覺得「今天」的自己存活,卻又抗拒著「今天」的自己死亡,與那些熬夜的人不同,他並沒有想做的事、並沒有「今天」未完成的事、沒有那些遺憾的事,儘管他今天就此死去,他也毫不惋惜。做不完的工作、補不完的報告、思維都被那些毫無意義的事給佔滿,盡是沒有價值的事,「啊!全都爆炸算了!」,男子心裡咆哮著。他心跳得難受,讓他覺得乾脆就是「今天」算了。唯一可能讓他覺得可惜的,大概就是還未看到<<鏈鋸人>>動畫放映吧。
電話又響了,公司的,男子沒接,他將電話轉為靜音便丟在一旁。他拿出那罐廉價的罐裝Gin-Tonic,打開、繼續灌自己。「你跟我一樣呢,」男子看著手中的酒喃喃自語。廉價的酒只有化學的檸檬味跟甜膩的糖,沒有酒的內涵、更沒有本質杜松子的藥草香,「都沒什麼價值。」男子越喝越覺得鹹,不知不覺地眼淚已經無法停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不知道這樣的情緒來自何處、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但就是有種心碎的感覺在撕扯著他的內部。他拿下眼鏡、不停地擦拭這些淚水,直到他確切地認知到這樣做毫無幫助,便任由淚水肆意。
他大概是會羨慕「電次」那樣的人吧。並不是指「電次」身為主角的能力與故事經歷,而是像「電次」夢想那般的單純。但他並不如漫畫裡的主角那般有著悲慘的命運,悲慘到只是「單純」的有吃、有穿、有住就可以滿足。男子羨慕那樣的單純,羨慕那樣的慾望。他覺得自己好空虛、內心似乎有著一個大洞卻怎麼都填不滿,人際也好、事業也好、興趣也好、知識也好,對他都充滿了距離感。他無力去追逐、甚至不曉得要去追逐什麼,他也就是個畜生吧了,別人要他向哪他便向哪。所以他羨慕「電次」,就算要當狗,也要像「電次」那樣。
「叔叔你沒事吧。」那是一個溫柔而稚嫩的聲音,一個綁著雙馬尾的小女孩、身穿著無袖白色連衣裙站在男子面前。小女孩伸出手、遞給了男子一個棒棒糖,但隨即便又被她的家人叫了回去,似乎擔心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會對小女孩做出什麼事來。「可是,叔叔他哭了,他需要抱抱。」她的家人並沒有理會小女孩的天真,只是不斷地提醒這個世界如何凶險云云,快速地將小女孩帶離開現場。
男子看了看手中的棒棒糖許久,最終起身將剩餘的酒、手中的眼鏡、跟公司的手機丟入了垃圾桶。他沒有走回住處,反而往反方向行去。男子一手將那蓬亂的瀏海向後梳理、一手將棒棒糖放入口中,「可樂口味。」男子笑了,彷彿在這荒謬的世界獲得一個玩笑一般。
迷茫的視線男子看不清東西,街燈散漫成光球,路上的人臉都一樣模糊。河岸對面的大樓閃爍,映照在河面上像是梵谷的<<星空>>。男子曾善於虛假、卻又厭惡偽裝,既追求「真實」卻又不明白「真實」為何物,但或許,從頭到尾世界沒有什麼是真正「真實」的東西,男子所追求的「真實」實際上也是一種「虛假」。這樣的矛盾,他總算是明白了,他放棄了看清楚任何事物、放棄那些無所謂的偽裝。他只是不斷地走,毫無目的地,直到最後累得癱坐在地上。
「啊,最後還是回來了這個地方啊。」在招牌「C’est la vie」下還有小小的副標「mais il est toujours bell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