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的鏡架啪嚓一聲被我折斷了。
那個鏡架也沒多特別,塑膠材質,自然不比金屬耐用,經過幾年風吹日曬也許內部結構早就鬆動得像野柳那顆要斷不斷的女王頭,雖然也沒長得嘴歪眼斜但就像鋼鐵做的飛機降落不好也會失事一樣,手沒放正往臉上擠突到耳朵一壓就啪嚓斷成了兩截。
蜥蜴斷尾猶且可以存活,眼鏡沒了尾巴卻失了用途。
店裡總有貨可以換吧。我想。畢竟眼鏡行是連鎖的,總調得到貨。
在眼鏡行櫃台等著,櫃員照著鏡架上印的如螞蟻大小像身分證字號的小字輸入電腦開始找貨。
眼鏡是男友帶去配的,當作生日禮物,因為戴著也好看,所以常常戴著。但其實是拿下來後什麼也看不到,眼前一片模糊,比印象派畫作更看不到邊際。近視加閃光,鏡片厚到超出鏡框,驗光時追加鏡片還陡然一驚,想這視力有這麼差嗎?但那也是閱讀太過用力的結果。
如果眼鏡讓人看得清晰,那或許時間就是人心底的鏡片,一層層加上去就越看越顯明,黑白分明地解剖掉朦朧產生的美感,像人生若只如初見,對人一無所知總能增益想像的美好。
和他接吻時常把眼鏡碰歪一邊,卸下來雖然視力模糊,卻靠得更親近。如果人不硬求事事分明,心中不那樣計較,透過眼鏡看到的,閉上眼隔天起來就是昨日的事。只是人總放不下眼裡所見心底所擁的執著,越要精明,東西就是在這些因執著而來的磕碰中撞出了裂痕,無聲無息,一聲不響地,壞掉也比時間路過還安靜。
它也隨身閱覽各種風景,反映我們一同遍歷的時光。日出的大海,海浪隨風飄散成帶有鹹味的水霧,噴濺在鏡片上撒成如粉塵般的飛沫;或午餐吃著火鍋,蒸氣氤氳著什麼也看不見,但我知道他在對面笑;散步在夜裡無人的路上,就算眼前的景物看不清楚,但兩人的手牽著都是熱的。
即便到後來,他從男友變成了前男友。用手機傳來訊息,幾個字也比驗光時看到的缺口還清晰。我們的未來朝著缺口的方向前進,記憶卻停在剩餘的空白裡。
之後眼鏡上也映過不同的人,只是與他們分離後,想念的過度使力造成思慮膠著以致對記憶的目力因疲勞而逐漸衰退最終使往事的輪廓日日消解模糊;卻只有這副眼鏡每晚摘下放在枕旁的桌上,總會記起那是他給的生日禮物,況且後來自己去配的也不比它好看,物盡其用,所以不管怎樣也得救救它。
「先生不好意思,因為這副是以前辦活動才有的,所以現在已經停產了。」
「那……沒關係。」
「我們這裡也有新的鏡框,先生可以再逛逛,如果有需要再告訴我們。」
「嗯,沒關係,謝謝。」
真的已經沒關係了,因為我和他之間的記憶,也已經停產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