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

在那段深陷躁鬱的大學日子裡，我失語的情況相當嚴重，我詭異地失去了聲音，喉嚨像是受到無數顆亂石的折磨。隨著病情的惡化，閱讀和寫作也變得意外地困難。每次讀完一行字，我就像忘了什麼似的，彷彿是沙灘上的字被海水沖刷殆盡。我寫出來的文字像是鬆散的沙，彼此沒有聯繫，毫無脈絡。這困境令我苦惱不已，上課時我只好仰賴老師的口述，以應付選擇題的考試，而所有需要閱讀和寫作的課程都得放棄。

漫長的五、六年裡，我不斷地掙扎著，終於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語言能力，也隨之而來的是閱讀和寫作的能力。我沉迷於書寫，不分晝夜地打字，一口氣完成了很多拖延已久的報告，也順利結束了那些曾經讓我不知所措的課程。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年多，我才終於拿到了延宕太久的大學學位。

寫作的過程並不順利，我很容易分心，總是忘記剛才寫了些什麼，需要回頭檢查脈絡才能繼續寫下去。寫一份報告可能需要一整個星期的時間，而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像個失心的瘋子一樣不斷收集、整理反覆破碎的思路。

為了幫助我整理凌亂的念頭，我會播放純音樂，那些曲子宛如我缺失的脈絡，將一切整理得有條不紊。同時，它們也有助於緩解我的焦慮，讓我不至於因為壓力而失控。其中我最常聽的一首，是「孤寂」。

「孤寂」源自電影《東尼瀧谷》，取材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影片的氛圍極其輕柔，劇情也是，講述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戴著不合時宜的名字，做出了一連串不合時宜的舉動，面臨人生的轉折點時，再次因為不合時宜而失去寶貴的機會。儘管如此淡薄，看完我內心卻總有股想哭的沉悶，憂鬱的情緒急欲尋找出口發洩，特別是當主題曲響起，更是讓我呼吸困難。

「孤寂」這首曲子的結構與電影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說與東尼瀧谷的人生經歷十分貼近。旋律有些冷冽、剛硬，不住反覆，並且在稱不上高潮的主旋律之後，一個反覆的單音默默地結束了整首曲子，如同催魂的休止符，那樣哀傷。或許是情感過於內斂，激發出的情緒無處釋放，我只能不斷地聆聽，直到在最後的音符中找到慰藉。

當時我沒有CD，串流音樂也還不普及，只能靠從錄影帶店借來的DVD，將它停在開頭選單，反覆播放主題曲，然後坐在書桌前狂翻資料寫報告。我將需要閱讀的文字全都印出來，整整齊齊排在床上，只要我腦袋一片空白，就可以伸手取用。當準備就緒後，我開始沒日沒夜瘋狂地書寫，直到所有報告寫完，我軟癱在床上，聽著曲子持續播放，像是解放了，又好像哪裡都沒去。

它的若即若離，協助我度過最幽暗的時光，以至於日後遇到了什麼樣的危機，需要我熬夜工作，我會將這首曲子重複播放，這才開始趕工。

我常常思索，假如沒有「孤寂」這首曲子，當初的我是否能夠跨出困境，並且成為現在的自己？

這首曲子對我而言是某種心態，讓我感到憂鬱但不至於沮喪，悲傷卻不至於淚流滿面。所有情感都懸浮在幾條微妙清冷的鋼琴弦上，它讓人感到悲傷，但卻也是一種安慰。它蘊含了我的痛苦，卻也成了我的救贖，這首曲子就是這麼神奇，令我難以不愛上它。

喔，對了，後來我才得知，這首曲子是由坂本龍一所作，他是我一生中所敬佩的音樂人之一。

這篇文章，是我向他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