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表演即將開場,她不願看見成員協力規劃出的心血就這麼白費,何況外頭尚有眾多的聽眾等候著。這時,她看見少年正對著自己用唇語說些什麼,於是留心解讀,隨即會心笑了起來。
因為,少年T那未說出聲的話,是:「為什麼不。」
所有因意外而停滯的此時又再度動了起來,除了仍驚恐坐在椅子上的焦黑歌手。T.梵托則趁著大家各自忙碌的空檔,獨自默默回到樹下的野餐墊。因為,他就要讓心中由於疑惑和焦慮所生的龐大壓力給壓垮。不僅是基於音樂會所舉辦的遼闊草皮,剛好就位於兒時舊家所在的天堂社區;也不全然是他頭頂這棵由婦人安排作為兩人觀賞表演的樹,是梵托家放風小隊當年的基地所在;而是在那些目擊證言中,幾乎所有人都提及男孩,一個腰間掛著紅色面具的蒙面男孩。
在那當下,少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弟弟,K.梵托。當責難的情緒即將湧入腦中,沖垮所有理智之前,他警覺到自己又犯了相同錯誤。
為什麼我總是無法相信他……,T.梵托心想。
他覺得這就像那年自己放學回家,看見父親交付的倉鼠幼崽竟攤平在飼育盒底死去,接著就不由分說地將責任歸咎在早已不知所措的弟弟身上。
「因為你們是分裂的火。」少年T內在超我的聲音再次浮現,說:「但凡分裂的,若意識不到我,最後終將毀滅。」
少年感到一陣錯愕。因為,從能聽見聲音到現在,它從未自稱「我」,更不曾表明過身分。他曾經以為聲音來自內心深處的自己,但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他一邊思索其轉變,一邊盯著放在野餐墊上那盞銅手油燈與其中的苗火。
銅手油燈是梵托家族自古傳承下來的珍貴古董,是兒時每次來到社區這個遼闊草皮,由母親以及孩子共同組成的放風小隊,必定帶上的出門配備。
在放風小隊成立之初,他們的母親從倉庫裡拿出油燈,一邊展示一邊講述其由來。她說,在世界尚未被開創前,有雙巨大的手,將未成形的世界輕輕包覆在掌心之中。隨後,世界逐漸開創成形。等到世界終於創始而能獨立運作後,那雙巨大的手就默默離開了。它在離開時,藉由手掌移動的軌跡,帶動了空氣,產生了風。而風作為整合世界的平衡,總是流暢地往復吹過每吋土地,串起所有其來有別的各種區分。而銅手油燈正是參考這個神話所製作。
「那另外一隻手呢?它去了哪裡。」當時的弟弟好奇地問。
「不曉得。」母親回答。「也許正拎走世界蛻去的皮吧。」
於是,三人在前往草皮的路上,輪流拿著油燈,像當初那雙巨大的手般小心翼翼地護著它,心裡各自想像如蛇般蛻了皮的世界的模樣。而作為小隊長,領著隊伍前行的他們的母親,總是以悠然客觀的態度,就如同造物者從旁觀察她的三個孩子。
其實,她知道他們由於血緣融合而顯得與眾不同,也知道在孤島上慌張魯莽闖進自己生命的男人背景。她知道那是作為整合的風,一生難以逃避的責任。她卻不因此否定他的愛情。孩子的父親那麼率直的性情與那藏在冷酷面具底下的天真笑容,再再都吸引著她。
有那麼幾次,她接替急診室的同仁值起小夜班。在回家盥洗接著確認孩子們都各自安睡後,走進臥室的她,會讓眼前的畫面逗笑起來。因為,她會看見她的丈夫,儘管熟睡卻還是護著掌中的白色蝸牛。
而那時,酣睡的克里希那會因為妻子躺上床而醒來且總是表現慌張地想把手中的蝸牛給藏好。然而,他卻壓根不知道源自於風之民族,擁有整合力量的妻子,早已與蝸牛成為了朋友,並且早就在他醒來上演一齣慌慌張張的鬧劇之前,先行將蝸牛安置到其藏身之處去了。
其實,她從不埋怨他對身世刻意的隱瞞,反而感激這樣的選擇。她知道丈夫的不告知,是為了使所愛之人過著平凡無奇的生活。然而,他們所面對的終究是來自血脈所蘊含著的偉大力量,以至於無論是誰都將走上自己的獨特道路,當然也包含了屬於她自己的那則預言。
每逢休假的早晨,她都會拎著他們去到戶外。那撒著大把金色陽光的社區草皮公園,絕對是假日最感愜意的良選。當放風小隊各自將雙腳踏上那沾有些許露水的草皮時,就展開了嘻笑打鬧的美好時光。他們會在那棵繁茂的大樹底下打上木樁,建立基地,鋪上野餐墊。母子四人在墊上或趴或坐,或吵鬧或休憩,做著各式各樣想做的事。每當有小隊成員耗盡體內熱量,肚皮的哀號響徹草皮時,她就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餐點去餵飽孩子。
有時,因為那則預言,她會坐在樹下望著眼前兼具獨特命運的他們。聽著他們的喧嘩嬉鬧,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暗自祈禱,期望攪動世界空氣的那雙手能協助他們,無論未來各自遭遇了什麼,都要樂觀地去面對與看待。
因為,她知道自己僅剩的時間不多了。
她年少之時,曾無意獲知自己的那則關鍵預言。前來告知的男人有著圓胖身形,不僅用故作神秘的語氣說出了那則預言,還特別強調了預言不是用來實現的這種說法。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能在命定的那天來到以前做好準備,卻沒料到竟是在那樣尋常休假天,總是安穩放在野餐墊中央從未傾倒過的銅手油燈,讓樹上飄落的落葉給輕輕地碰倒。
那瞬間,她瞧見了預言所稱的畫面,不免想像起孩子們未來即將遭遇的苦難,遂而後背不斷冒出了冷汗,淚水也自眼角一滴又一滴地流下。
那時,少年恰巧目睹了整個過程,也見到母親瞬間流露出的畏懼與慌恐神情。直到日後,當父母因疫情而病歿,生活迎來諸多挑戰,回首檢視這段記憶的他,也就那麼相信那盞銅手油燈具有十足可怕的詛咒力量。要是可以,他一輩子都不想要再摸到油燈。
他原以為燈在他們被迫搬家的慌亂過程中早已遺失,卻沒想到,就在今日稍早時光,他正準備出門前至草皮參加音樂會的同時,看見他的妹妹捧著銅手油燈來到門邊,接著遞給了他。
X.梵托這樣子說:「帶上它去放放風吧。」
他感到無比恐懼,卻還是收下了燈。而此時此刻,銅手油燈以如此穩固地姿態擺放在眼前野餐墊上。即使他伸出微微顫動的手指去刻意推著燈,燈座也依然不受影響地立在那。
於是,他鬆懈了防備,認為一切的焦慮都出於自己的無知。
同時間,在另一頭的舞台,正綻放其才華光芒的婦人順利完成了挑戰,毫無保留地展現了自己,並且贏得眾人的稱讚與好評。到了表演即將結束之時,聽眾們由於不捨,執意要求台上的歌者給予多一絲絲的溫暖,好讓他們得以安穩入睡。只見婦人13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開口提到了自己近來的生活。她說,自己之所以會選擇站上舞台,是因為受到一位朋友的鼓勵。接著,她又說,自己私下替那朋友創作了一小段歌曲,如果不介意的話,想趁此機會唱出來,獻給雖然年紀小小卻相當勇敢的他。
於是,那具有魔力的優美嗓音悠悠唱起了那首專為T.梵托而作的歌。曲中所藏著的那份亦師亦友般的情誼與相處間一直存在著的那份猶如母子般的深厚情感,在涼爽晚風的吹撫中,溢出了舞台,漫過了聽眾,浸入了草皮,染上夏夜獨有的清涼泥土氣息,最後才來到坐於樹下野餐墊上的少年,滲進了他的耳朵。
少年T.梵托由於感受到其中深藏的種種情感而落下了開心的淚。他完全沉浸於歌聲裡頭,以至於沒能留意到伴隨著晚風的吹撫,草叢間跳出了一隻受驚嚇的蛙。牠似乎讓周圍過於澎拜的氣氛所刺激,於是飛快地跳躍了起來,隨即將擺放在野餐墊上的銅手油燈給碰倒。
這時候,少年依舊閉著雙眼,貪婪地張大雙耳,沉浸在繚繞耳際的纏綿曲調裡。在想像中,他彷彿看見婦人的聲音化成了一縷白煙,繚繞出了她的面貌與全身身型,接著朝著他這方向走了過來。
那彷彿魂魄般飄緲無形的她,露出了他們初次見面時的親和笑容,隨著歌聲一步又一步地走往T.梵托,隨後走進了他的內心,去到位於深處的聖殿廢墟。婦人的魂向早先住進的鋼架骨骸巨獸打了聲招呼,就隨意找了個位置安頓了下來。因為,她知道她的生命已了,剩下唯有在此陪伴著巨獸,一同等候少年去到命定的瘋狂,好在關鍵時候制止悲劇的發生,制止他失手誤殺自己的弟弟,也就是K.梵托。
忽然,一陣焦炭氣味隨風飄來。少年嗅到那古怪的燃燒蛋白質臭味而張眼。他卻隨即讓倒在野餐墊上的銅手油燈給嚇傻。此時,伴隨著他心中開始升起的不安感,遠方有個身影迅速朝他奔跑而來。
T.梵托知道那身影肯定跟他心中所懷的不安有關。
然而,他卻怎麼樣都無法相信耳朵所聽見的消息。因為,那急速奔向他的身影所帶來的噩耗是,長老13在休息室遭人殺害,化成了一具飄散白煙的焦黑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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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