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時候,人對自己心靈正好有足夠的了解,隱約知道心靈超脫肉體的侷限,具有強大的力量,能跳脫塵世,不受時間與空間限制。
對此書的記憶止步於年幼時讀過的一本兒童版,如今連主角名姓都深感陌生。重新閱讀,始更深切察覺其之所以為經典的理由。明明是飽含深沉批判的社會寫實作品,作者運用的敘事手法卻無比輕盈。以明晃晃的反諷形容行惡事的人物,從社會地位較高的教區執事,到品行卑劣的扒手皆如是。
奧利佛在濟貧院時要求「再多一碗薄粥」,「大人物」遂感震驚難當,繼而嚴詞斥責的情節,常被目為十九世紀英國看待窮人視角之縮影──有時甚至以為止步於斯,不見深入探討。然而,全書盡展藏在繁榮城市陰暗面的惡行,好似連氣味都完整地封入紙上。客觀景物與人物言行自然交融,產生光影設色。誕生成長、送入濟貧院、到身為學徒飽受虐待的鼠灰色,宛如煤煙燻黑的天空;被「機靈鬼」帶回猶太老人費金的住處,與扒手盜賊相處的時日,像是伸手不見五指,僅存一盞微弱燭光的深深昏晦;接受布朗洛先生及貝德溫太太照護的段落,似有一縷陽光滲透窗簾妝點典雅的屋內;與梅里一家在鄉間療養的期間,復如鳥語花香的明媚早晨。
情節安排跌宕有致,雖是長篇而能始終保持讀者的新鮮感。尤以南西與蘿絲密會開始,至解開奧利佛身世的一章,先前發散的線索逐步收束,明明是社會寫實類別,卻寫出了冒險小說般的刺激。使全書除了人文關懷、社會批判性質,復兼顧了娛樂性,遂能自然而然在讀者之間傳播。除此,作者的溫柔或言理想性,也體現在故事後半直至最後一個句號。奧利佛在命運牽引下得到來自各方善心者的協助,終於得到本來屬於男孩的美好人生;惡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即使難免有些遺憾,南西無法獲得救贖,在悲慘時日唯一對奧利佛釋出善意的迪克亦已不幸亡故──但總的來說,依舊是個相對圓滿的結局。
奧利佛得以擁有熙熙前程,係因故事主角的身分,擁有不凡的出身。倘使放眼19世紀英國社會底層,更多、更常見的應是出身無特殊之處,不得不在層層剝削下苟活,乃至沒有權利活到成人的「迪克」。儘管主角的善良貨真價實,並不覺無有資格,但觀現實也非一個可以仰賴善良獲得生路的時代。
人物塑造是扁平而富象徵性的。邪惡者登場之際便邪惡,善良者就算言詞犀利依舊善良。不過以這類警世意味深濃的作品而言並非壞事,寫作目的昭然若揭,可以輕易分辨誰人可信或不可信。私以為塑造特別的想是南西。南西可謂盜賊一夥中唯一未丟失善心的人物。登場之初,南西就極力為奧利佛辯護,更想方設法幫助(被迫)誤入歧途的少年。南西呈現出鮮活的──現代說法即PUA的受害者形象。她不惜冒生命危險也努力將奧利佛可能遭遇的危機通報與能提供幫助的蘿絲等人,在蘿絲向她伸出手時,卻始終無法離開性情殘暴的賽克斯。若言迪克的死是社會真實景況的反映,南西則是故事導向的犧牲。每一名人物在故事中的定位均十分清晰。
就寫作者的角度,也有諸多值得借鑑之處。例如客觀景物與角色心理的配重及轉換的手法,詳筆與略筆的選擇,細節與大綱的剪裁,仔細閱讀可謂獲益良多。儘管篇幅較長,所費時間更久,但未嘗不是一部適合反覆閱讀咀嚼的不朽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