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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齊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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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行走,生活就會晃。

  我們之中,有人始終在跑,有人每一步都是歧路亡羊。順向或逆行,迷走或發狂──移動未必總是出於自發性的意志,可能只因吊橋彼端有人在喊「來喔,來喔」,生活便註定無止盡地晃。那種暈眩幾乎使人產生一種矛盾的錯覺:活著就是危殆。偶爾堅信擺盪已經停止,風一張揚,深淵的記憶卻又如此地醒。

  行至低谷才終於開口。我推開虛掩的門,兩三步就走到盡頭──鵝黃燈光、柔軟沙發、泰迪熊。轉身、坐下,像把自己放進夾鍊袋中,再小心翼翼地密封起來。她看著我,言語彷彿要從眼眶傾溢而出,我的腦中卻驀然被抹開一片沙漠。她說:「說吧。」於是我說:「我不知道……」

  其實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我想告訴她,前陣子想起母親的叮囑──她要我在臺北多吃點魚,怕是猜到我經常營養不均──於是晚餐時特地到自助餐夾了塊清蒸鱈魚。大快朵頤之際,竟然不慎嚥下一根魚刺,卡在喉嚨,涼涼的。起初不以為意,畢竟過去噎到魚刺的經驗不在少數。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兩天過去,魚刺仍然鯁在喉頭,彷彿將要就地生根發芽。上網一查,發現坊間盛傳喝醋軟化魚刺的療法;猶不及嘗試,又見另一派說法嚴厲指正,新聞斗大的標題寫道:「千萬不要再這樣做了!」一時間我竟也不敢妄動,只得放任它不時撓著喉頭,勾起既麻且癢的痛。

  也許放著就會好了──我是這麼想的,親暱的友人卻一股勁催促我至診所檢查。面對如此懇切的憂慮,使我不曉得該如何表達:我只是害怕自己沒有那麼嚴重。

  所以當她詢問:「最近有沒有想不開的念頭?」我生怕造成誤會,慌忙解釋:「沒有、沒有,只是常常覺得不開心。」話一出口甫又感到懊悔。她接續追問:「那有沒有長期失眠或食欲不振的問題呢?」我搖了搖頭,竟然感到有些自責。像在那精緻透光的年紀,只因走錯教室,便在陌生的凝視中徹底龜裂。

  「你願意說說自己為什麼不開心嗎?」

  他們說,如果你覺得痛,就要說出來啊。於是我說。我將食指與中指伸直併攏,摳進喉嚨,肌肉猛然收束,整個胃都在翻湧。而纖細的魚刺仍然靜置咽喉,僅僅初醒般喚起一陣清涼的痛。

  未曾向他人提起分手一事,一如當初與他交往。

  裸身般秘密的日子裡,情感似禁語封緘。總是於夜裡接他下班,待他在騎樓靜默燃盡一根香菸,而後小心翼翼拾起他的手,捱著肩膀走路回家。褪下那段極簡的時光,最常想起霧中他抑鬱的模樣。恍若隔世。

  學會抽菸卻是分開後的事了,彼時他早已戒菸。此後煙霧迷離的夜晚,彷若山林大霧中追逐一道殘影;喉嚨乾啞燒灼,仍舊沿途呼喊他的名字來到吊橋。

  也許只差一步。許是贖罪,許是自欺欺人。也許當初就只差一步。

  她忽然問我:「你要哭出來嗎?」隨即遞來幾張面紙。我愣愣地接過,說著說著竟也著實流下眼淚。於是她索性將整包面紙推至我的面前。

  如此自然。彷若標準流程,彷若排練。後來她說:「你哭完就好多了耶。你有注意到嗎?你剛剛哭的時候手在發抖,現在已經不抖了。」我低頭注視自己的雙手,右手仍緊握她方才遞來的面紙──這便是我所有的困境,我想。我哭完就好多了。

  日復一日,我以吊橋養一根魚刺。生活總要在風中那樣無止盡地擺蕩,魚刺只是靜靜待在潮濕的咽喉,時而甦醒,時而沉睡。

  離開那方侷促的房間前,她喚住了我:「其實你可以試著勇敢一點。」眼中彷彿有金。我點了點頭,勉力擠出八十分的微笑,接著小心翼翼地將門闔上。終究沒能告訴她:其實我很勇敢。

  我最勇敢的時候,獨自搭車到陌生遙遠的車站找他。那天夜裡,雨似落未落,整座城市懸在半空。車站對面有一座吊橋。在他尚未抵達的空檔,我打傘走了上去。

  在吊橋上行走,步步使人發狂而沮喪。生命中總有若干詭譎的時刻,宛如背後受人猛力推著,因而狂奔起來。行至中段,遠遠地竟然聽見對面有人在喊:「來喔,來喔。」逕直走到對岸,只見那頭零星開著幾間商店,印象異常清晰:一攤烤香腸,一攤烤玉米,還有間雜貨店的門口擺放了幾架彈珠臺。

  「來喔,來喔,」烤香腸的攤販口中喊著,「香腸一串四十喔。」

  「那邊賣的東西都好貴。」見面時我這麼對他說。

  見到他之前,我獨自打傘走回車站那頭,然後又走了過去,再走回來。最勇敢的時候終於開口。我說:「我們不要在一起了,好不好?」

  那天夜裡,雨始終沒有真正落下。我在吊橋上徘徊了好久、好久,直到重新踏上平地,生活終於降下深淵。


  預計將零星散落的創作匯聚一處,順道回顧迄今的生命歷程。其實沒什麼偉大的。我曾經因為對文字的敏感,被不同的人稱許有天賦──然而,這卻已然成為一個無法被驗證的假說,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決心與毅力實踐它。

  先從曾經公開的作品開始。

  〈吊橋〉完成於大三。當時修習石曉楓老師開設的「現代散文」,期末報告是散文一篇。即便未達指定字數,老師依舊慷慨地鼓勵我繼續發展──可惜自己意志不堅,未能持續鑽研寫作。

  畢業之際,將〈吊橋〉稍作修改後,投稿至系刊《踏歌》,收錄於54期;基於私人因素,對我來說,意義非同尋常。此外,《踏歌》主編的賞析非常精彩,指出許多我在書寫時猶未意識到的關聯,他是真正出色的批評家。我很感謝他願意認真對待這樣一篇出於無名小卒筆下的牢騷,讓我重新經驗了近似「初衷」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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