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星入境》(Arrival)是一部充滿諭示的電影。從語言學中的沙皮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作為引子,連結《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的外星文明入境概念,故事被引導向「下一個文明大躍進,可能透過時間觀念的改變產生」的結論。
《異星入境》的導演是來自加拿大的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他的上一部作品是2015年上映的《怒火邊界》(Sicario),很受好評。下一部《銀翼殺手 2049》(Blade Runner 2049)也即將上映。
《異星入境》改編自獲獎無數的華裔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短篇科幻小說——〈你一生的故事〉(The Story of Your Life)(線上英文版小說;中文版)。這部電影的成功與否,相當程度取決於女主角艾美.亞當斯(Amy Adams)的表現。而她的表現確實很傑出,不亞於《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裡的艾瑪.史東(Emma Stone),在英國奧斯卡(BAFTA)與金球獎(Golden Globe Awards)都獲得了最佳女主角提名。亞當斯飾演語言學家露薏絲.班克斯博士(Dr. Louise Banks),而男主角物理學家伊恩.唐納利(Ian Donnelly),則由漫威電影中演鷹眼的傑瑞米.雷納(Jeremy Renner)所飾演。
《異星入境》的男女主角劇照。Photo Source:payorwait.com
為什麼會說《異星入境》連結了《2001太空漫遊》的外星文明入境概念?兩部電影都有的長條型外星飛行船或許是一個線索。即使《異星入境》的長橢圓太空船,跟《2001太空漫遊》的長方體黑石板(monolith;比例為 1 : 4 : 9 (1² : 2² : 3²))長得不一樣,我們的比較仍舊可以由這兩個主題展開:1. 太空船與文明的進化。2. 時間的概念。
左圖:Arrival的太空船;右圖:2001太空漫遊的黑石板。
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在1968年導演的《2001太空漫遊》既是科幻的經典,也是許多後世科幻的靈感之母。雖然《異星入境》的原著小說〈你一生的故事〉沒有提到與《2001太空漫遊》的關聯性,不過我相信導演 Villeneuve 跟編劇艾力克.赫瑟勒(Eric Heisserer)應該都有意與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harles Clarke)的《前哨》(Sentinel)(啟發《2001太空漫遊》的短篇小說)或《2001太空漫遊》之類的小說電影建立聯繫。
於是,《異星入境》的外星太空船,以及太空船出現時的場景,才會與《2001太空漫遊》的諸多場景雷同。例如太空船身邊的閃耀太陽,或是巨大太空船矗立在空曠悠遠的自然世界,相信只要看過《2001太空漫遊》的觀眾,在《異星入境》的「豆莢」一出現時,肯定馬上就會不自覺地聯想起這個梗:黑面石板(the black monolith)。
這塊黑面石板的目的為何?回顧《2001太空漫遊》的前十分鐘,大概就足以理解。故事始於史前時代,發現一座奇怪黑石板的猿人們,動作間充滿好奇與試探。不久之後,撫摸過黑石板的猿人就進化成能使用工具的新人種,能夠以工具改善生活,或用作武器攻擊異己。「工具」或「武器」,這是人類文明的第一次進化(「人類的曙光」,The Dawn of Man),這場文明大躍進的主因是外星文明的介入。
《2001太空漫遊》開場「人類的曙光」,2:30開始猿人發現奇怪石板後,就會使用工具與武器了。
「武器」或「工具」—— 這不就是《異星入境》裡,各國翻譯人員與外星人溝通「到此一遊的目的」之後,普遍獲得的一致答案「提供武器」?尤其是中國軍方,一得知「武器」一詞,就毫不猶豫的決定動武,要將豆莢驅逐出境。只是,Dr. Banks一直認為,外星人想要傳達的意思應當不是武器,而是中性一點的意義:「工具、科技」,甚至還有其他解釋。
在今日看來,「武器」與「工具」兩者的意思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是,由文明進展看來,意義卻相仿,都是地球史前生命第一次使用身體以外的東西,延伸身體的功能,以便達成某種意圖(即是最早的科技)。這是地球生物第一次接觸外星文明之後的第一步:大進化。《2001太空漫遊》這電影(包括後來的小說)其中的一個主題,就是地球文明每次的大進化都與黑石板有關,也就是說,每次地球文明的進化應是外星文明的科技介入使然。
因此,立體黑石板矗立在地球,代表著:1. 與更進化的外星文明接觸;2. 外星文明會提供給地球人新科技,人類將有跳躍式的進化。
然而《異星入境》裡的太空船不是黑石板,而是直立長橢圓黑色飛行體,原因應該是為了與電影的主題 ——「非線性」的思考模式與語言方式 —— 協調一致,才會將《2001太空漫遊》的線性、平行、直角太空船,重新設計為長條橢圓且圓滑的豆莢。
從下往上,沿著黑色石板看到日出的視角,充滿文明初啟的隱喻。Photo Source: 2001.wikia.com
如果外星文明的入境代表教育與新科技的傳遞,地球人將會接收到什麼新技術?又會產生哪種文明大躍進?
我們先繼續回到Dr. Banks與外星人的溝通與學習。
以下是劇情防雷線
因為擔心洩漏過多機密而被外星人攻擊,軍方並不希望Dr. Banks與外星人有過多的接觸與溝通,更遑論學習。但是Dr. Banks堅持,若沒有雙方的互動與彼此學習,根本就不可能在語言上達成真正的理解與溝通,更別說能否精確地詮釋外星人為何入境地球(例如一開始Dr. Banks便舉例,「戰爭」一詞在波斯語是「想要更多的牛」,而不是「爭執」,需透過許多相處與交流,才能真正理解此意)。
於是,Dr. Banks 不只向兩個「七足外星人(heptapods)」自我介紹「我是人類,有個名字」,還與他們當朋友,並為他們兩人取名為Abbott and Costello(電影裡的中文翻譯為「美國隊長與鋼鐵人」,完全失去原意,也失去隱含精神,有點可惜)。
Abbott and Costello 是美國四、五零年代時,於電視與收音機節目裡的當紅鬧劇角色。他們最有名的幽默橋段是 「Who’s on First?」有趣的是,這個橋段的模擬兩可之處,剛好就是《異星入境》裡的「回文」概念。
Abbott and Costello的著名幽默橋段「Who’s on First?」
在「Who’s on First」的短劇裡,Abbott and Costello兩人常常瞎聊著棒球賽程。一壘手的名字是Who,二壘手叫做What,三壘手是I Don’t Know,本壘名為Tomorrow。因為這奇怪幽默的設定,Abbott and Costello常常表演以下這類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對話:
Costello: Whats the guy's name on first base?
Abott: What is the guy's name on second base.
Costello: Im not asking you Who's on second!
Abott: Who's on first!
Costello: I dont know!
Abott: He's on third, we are not talking about him.
(節錄自 Urban Dictionary)
因此,劇名「Who’s on First?」該如何解釋呢?它既是問題,也是答案;問題即是答案,答案也是問題。也就是說:原地不動,原地打轉,沒有前後,左右不分。這樣的解釋,不只是七足外星人的語言精神與思考模式,同時也是Dr. Banks女兒Hannah名字的涵義:此刻此處的時空合一(now-here, no-where),我們亦可以稱之為「同時性」。
透過「此刻此處,不前不後,左右不分,原地打轉」的同時性這概念,就能明白七足外星人的語言邏輯和時空觀念。
他們的文字像是個原地打轉的圓,不管哪個字、哪個概念,寫起來都是個圓。這個圓,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個句子、一組想法(單一文字則藏在圓的分岔細節)。一掌發出,就是一個句子、概念、與想法,他們無須字字句句分開解說,就能「同時地」將一組想法一掌完成。那一掌,即是一個此刻此處,或說是溝通的最短時間模式(費馬原理,最短時間原理),甚至是種心電感應。
「一掌完成」的同時性溝通方式。Photo Source: flipboard.com
外星人的「同時性溝通」還可由另一個角度印證:不說話。外星人間彼此不以聲音語言溝通,而是心電感應。聲音製造時間的距離,但不是最短的時間距離,因此不即時。
當人類以聲音溝通,時間就產生,因為聲音與聲音之間會製造距離、產生時間。字與字串出的連結長度,也是種時間的長度。於是,聲音意味著距離、時間,並成為一種線性的概念。而人類的文字亦同是線性時間的產物,因為逐字的書寫或閱讀,標誌著時間的前進(使用Kindle時最有感受,因為下方都會標示著閱讀完畢的剩餘時間)。書寫與閱讀的距離,就是時間的長度。於是,無論是聲音或文字,都是線性時間的概念,都是有去無回,分化「同時」,讓此刻變為一個個往前延伸的小單位,產生岔出的一條線,製造時間感受。
然而,外星人的「此處此刻」不是人類認識的那種時間,他們對於時空的感受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另一種感知系統。他們的時間感應該不是向外發射的線性時間,而是共時一體的時空感受。以文字象徵就是「回文」,也就是Dr. Banks的女兒Hannah;以人類能理解的事物為象徵,就是Abbott and Costello和「Who’s on First?」的幽默橋段; 若是由《異星入境》的故事為代表,則是當Dr. Banks與Costello以同時性的心電感應溝通,面對面接觸之時。
只是,若是已經達到「同時」,為什麼外星人還說三千年後他們會需要人類的幫忙,所以今日來到地球先行幫忙地球人,這不就是有「時間」的概念?這樣說吧,「時間」這個詞,在外星人的認知與人類的認知裡,應該各不相同。
時間會成為一個客觀的觀念,是經過文化建構與歷史形成的結論(請參考《論時間》)。對地球人而言,時間是沒有回頭、沒有迴旋、也沒有盡頭的線性時間;但是外星人的時間是「此處此刻的原點時間」,可回頭、有迴旋、交錯與共存,於是現在、未來與過去,相互交流同時存在。既「同時」又「一體」,是一直活在線性時間的人類非常難以理解的概念,更別說是心電感應、同時性傳遞的一組思想、或是雙手同時寫出的沒文法、沒次序、又沒時態的煙墨文字。
對外星人來說,時間的概念並非線性。Photo Source: inverse.com
相較於外星人的「同時」,由於人類是種生活在全面線性時間概念下的生物,彼此無法瞬間溝通,以至於「理解」的時差,容易帶來距離、分裂、與猜忌。因為不即時的溝通,恐懼常常佔據那個斷裂的缺口。於是,在地球人搞清楚外星人的入境原因前,大眾恐慌不已、社會隨之震盪動亂(新聞節目的股市大跌、社論節目、群眾攻擊,以及與前線軍人通話的妻兒)。
再者,無論是軍方或科學家,一味傾向於人類習於依賴的理性與線性思考(軍方與Dr. Donnelly即是此處的象徵),使得與外星人溝通的成果極為有限,相當地無效且消耗,還衍生一連串誤會(外星人與地球人、國與國、人與人)。最後,這些誤會之所以能夠化解,還得倚賴已經習得外星語的Dr. Banks,藉由她已經內化的外星「同時」感受,才能抵達未來,找到尚將軍的電話與改變尚將軍的關鍵密語,解決那已經箭在弦上但錯誤百出的武力外交。
因為誠心相處與感同身受,Dr. Banks不只學會外星語,內化七足人的「同時」時間感,還可以預視未來並交錯過去。就在外星人危機之後,Dr. Banks(Louise) 與Dr. Donnelly(Ian)決定在一起,Ian問Louise要一起做個小孩嗎?Louise回答:好。
原來,預視裡的女兒父親就是Ian。原著小說的最後一句恰好對應小說開頭的第一句,很有意義,也很美(雖然電影故事與原著細節有不少差異):「we hold hands as we walk inside to make love, to make you.」
事實上,此刻的Louise早已知道未來即將會發生的一切:他們會有個可愛美麗的女兒,會共同經歷一段美好的生活⋯⋯然後,離婚。因為Ian知道:「Louise 早就知道女兒會得癌症,竟還答應生個孩子」(小說裡的女兒,是在25歲死於攀岩意外),無法原諒Louise的自私於是離去。
只是,既然早已知道,為何還要讓悲劇發生?
這個問題也代表理性的爸爸內心的質疑。既然知道生下的孩子一定會飽受病痛之苦,又何必讓她來到世上,故意生下孩子再讓意外發生,可不自私?這是父親對Louise的不可原諒與對Hannah的愛,也是大部分人的如是想。但是,這是線性時間的思考模式。
已經內化「此處此時原點時間觀」的Louise想的已經不一樣。既然過去、現在與未來正如同「H-A-N-N-A-H-A-N-N-A-H-A-N-N-A-H」的名字,是一體循環且相互交流的,現在可以看到未來,未來可以看到過去,那麼,那些我們以為轉彎就能閃過的事,根本早已存在,當然也就不可能真正地閃過。這是命定論(determinism)。
因為人類一直生活在線性時間的意識裡,讓我們看不到未來,於是以為自己擁有自由選擇權,可以趨吉避凶。但是,若是以外星人的非線性時間模式思考,未來早已存在。
只是,若是未來已經早已決定,還有自由意志嗎?
脫離了線性思考的思維慣性,卻帶出更多的疑惑。Photo Source: denofgeek.com
《異星入境》裡關於自由意志與命定說的討論,其實是「祖父悖論」(grandfather paradox)的變形。
祖父悖論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殺掉將會生出自己父親的祖父,那麼,自己還會存在嗎?這個悖論的矛盾在於,如果在過去的祖父被殺掉了,當然就不可能存在一個由現在回到過去殺死祖父的自己。這之間的矛盾暗示,「過去與未來」都不能輕易被改變,且有「既定的路徑」(當然,也有他解,就是進入平行宇宙,但不是現在這個故事要討論的情況)。
祖父悖論的介紹短片。2015年有部有趣燒腦的電影《超時空攔截》(Predestination)在闡釋祖父悖論。
所謂的「既定路線」,又與「費馬原理」(最短時間原理)有關。如果光前進時會特意選取最近路線,那麼肯定有個前提:所有的路線都是已知,因為唯有在全部已知的狀況下,光才有辦法在比較之後,判斷哪條路徑最短。既然假設所有的路線都是「已知」,未來也就都已「既定」。
「未來」都是「已知、既定」,再加上「祖父悖論」的「無法更改」,那麼自由意志何在?這是「命定論」與「自由意志」始終矛盾且不相容之處。也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線性時間的人類Louise,在內化外星人的語言與思考邏輯之後,即將面對的現實——Louise遇見先生、生下女兒、離婚、女兒過世等等。一切都已知、既定、且無法更改,跟伊底帕斯一樣的無法逃避。
《異星入境》之所以是個有深度的故事,就是因為故事並不想沉溺在「命定論與自由意志肯定矛盾」的層次,而是想要超越這層矛盾,另求新解。
於是,當Louise說,好,一起生小孩時,顯然她打算迎面接受。面對「既定的命運」,這個故事提供另一種自由意志的選項:不是「選擇路線」,而是「選擇心態」。於是,在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之後,Louise打算全心接納與熱愛眼前這條已知的艱難路程,真心誠意沒有抱怨的經歷一切,包括離婚與失去所愛。
由此推演,自由意志便不是自我與外界的奮戰,而是自我與內在的克服。因為命定,自由意志無法拿來抗拒外在即將發生的事物,卻能運用在克服內在的不滿與抗拒,於此同時,還能找到早已內建的寬容與愛。
雖然早已設定且無可更改,所有的過程都是「無法避免的(unstoppable)」,Louise 如此告訴 Hannah;就如同 Hannah 的詩、她的畫還有她的一切(包括生氣、口角、癌症、死亡等等),都那麼的美好,「都是讓人無法抗拒(unstoppable)的美好」。就如同死亡就在眼前,無論遠近,但是,人類會為此悲生悲觀嗎?當然無須如此。這就是Louise後來問Ian的問題:「如果你已經看見你的一生,你會想要去改變它嗎?」而Ian的答案是「我應該會說出更多我的感受,然後全心經驗。」Louise自己也如此旁白:「我接受這一切,而且全心敞開地享受著每個時刻。」
心念的改變,為自由意志的實現找到了新的出口。Photo Source: vox.com
「接受這一切,並且全心敞開地享受著每一刻」,應該就是自由意志的最高表現吧。如果一切一定得如此發生,能夠改變的,應該只剩自己的心,而不是外在的世界。
七足外星人是種更高等的外星文明,他們擁有超越地球人的時空觀,也有更大的胸懷與寬容,實踐「接受一切,並且全心敞開享受美好時刻」。因此在下面的這些處境中,有著這樣的選擇:1) 即使地球人早以軍事武力團團包圍,他們的太空船也沒任何作為或行動,只是懸掛天空默默觀察。2) 即使地球人安置的炸藥即將危及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是先推開Ian與Louise,拯救他們生命。3) 即使外星人Abbott已經因為人類的攻擊而默默垂死,Costello也沒有怨懟或報復之情。或許他們早就知道Abbott的死是遲早的事,只能寬容地真心接受。畢竟,「給予」才是他們來到地球的最終目的:給予「打開時間的禮物」。
每一個當下,其實都是有選擇的。Photo Source: slate.com
再回到五十年前的《2001太空漫遊》,這個故事提到,當人類有個長足的文明進步,可能是因為外星文明的介入,給予一種新的工具(武器),讓人類擁有新科技而產生文明的劇變。接著,21世紀的《異星入境》裡,外星人又給了我們一個打開時間的新禮物,不如就透過改變時間觀,調整溝通的即時性,或許人類文明就會產生劇變與躍進。
封面圖片來源:MULAIAWAL-CLIK @ vimeo
編輯:洪崇德、閃編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