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天5夜的京都自由行裡,趁著有點興頭,替自己安排了一場夜唱。京都比較少有24小時營業的卡拉OK,晚上10點開始的夜唱,唱至店家凌晨5點打烊時就得結帳離開;預定參訪的景點如三十三間堂、智積院都還沒開門,便隨著遠方的鐘聲,往東、西本願寺的方向走去。
打轉在京都車站街頭,棋盤格子的巷弄不真實地籠上了一層薄霧,彷彿一場漫長的夢,還透著一點點城市模糊的輪廓。嗡嗡嗡嗡,演歌的抖音還在耳邊繚繞,嘴裡忘情地咂咂著餘緒,活像個剛走出居酒屋的京都人。
可惜終究是隔了一層旅人的毛玻璃,朦朧穿梭在星期四京都上班族與學生們的行伍之間,那一派輕鬆無目標的步伐暴露出過客的身分,飄飄忽忽像一隻在古都裡的遊魂,不曾驚擾到任何人,但也不被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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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車站附近的連鎖卡拉OK,不像台灣慣走富麗堂皇的路線,以簡潔新穎、色彩奪目的紅黃配色為主軸,比較像帶點未來感的網咖。當然,那也是因為日本網咖的普及現象,已經足以開出好幾篇人文社會學科研究的論文題目了;日本網咖即是俗稱的「漫喫」(漫画喫茶),除了提供漫畫雜誌書報外,還有DVD、電腦網路可以使用,飲料無限暢飲,加點錢可以使用淋浴間,獨立包廂帶床附椅的各種房型都有。
聽聞有上班族捨棄租一般的套房或公寓,蝸居在「漫喫」裡,省下來的房租把自己打扮得體面有派頭,出入總是光潔亮麗;如果沒有親口招認,現實生活不會有人察覺哪位同事獨自在「漫喫」裡過生活的。
我去唱的那個晚上,除了幾間應該是同學同事或好朋友們約在一塊兒唱歌的中型包廂之外,另外有5間個人房,分別在我包廂的前後左右;進出取用飲料或上廁所的時候,與他們在狹窄的通道打招呼,便注意到他們跟我一樣都是一個人來唱歌的。有3位西裝都還沒褪下,應該是剛下班就來唱歌了;另外兩位雖然輕裝便服但出入都拎著公事包,看來是特別計畫好要來夜唱而準備衣服換上了。
掐指神算,11月底,這應該是日本卡拉OK的年末尋常景象。日本工商業界乃至於演藝圈、文化圈等各界都會選在年終的時候舉辦各種忘年會、飲宴應酬、接待卡拉OK等等,上司下屬、客戶業主齊聚一堂;表面上以歌會友,實際是靠著這些活動重新檢視或鞏固雙方關係。
這是日本業界特有的應酬文化,網路上每年都會分享該如何應對這種局,羅列各種NG行為或必須遵守的禮儀。這類資訊當然得年年更新,因為每年大環境都有人事上的變動升遷,如何選出一張能打動上司年齡層或是不同客戶族群的歌單,便需要各種事前的情報調查工作。網路上整理出五個要點,堪稱「接待卡拉OK五戒」,茲羅列如下:
一、在上司唱開之前,不要隨便搶走他的招牌拿手歌。
二、要妥善地運用雙手鼓掌、打節拍,且不能太造作。
三、就算非常無聊也絕不能自己喝到爛醉或甚至睡著。
四、新人靠門邊坐,或者靠室內服務專線話機近一點。
五、就算唱得非常爛,一定要拼死拼活把聲音唱出來。
日本各大小卡拉OK,都還保持著個人練歌房的營業模式,一個人就能開包廂肆無忌憚地嘶吼大唱,紓壓之餘還能替工作累積討好逢迎的資本。靠坐在包廂內隔音效果略為簡陋的牆邊,就能稍稍聽見這間包廂的各種歌路,一勁地隨便跨越年代,穿梭光陰好幾輪。有的人唱起了不順口的演歌;或是八零年代的青春歌謠;還有一些雜音似乎是特地在訓練一些今年當紅的洗腦歌曲,配上這5位上班族的視覺年齡,不難想像,他們就是準備要在上司或客戶面前好好展現歌喉,藉此拉近彼此的距離,才特地來這裡練歌的。
台灣職場的人際關係,應是仿效歐美國家,上司們有上司們聚會的場所和友群,平輩的同事與同事們則自己互相連絡感情;尾牙春酒就像歐美國家的聖誕節一樣,一年難得一次可以見到全公司所有的人。不像日本,一個月總有七天或者更多,得在外頭陪同事喝、陪長官喝、陪客戶喝、陪同行喝,邊喝邊唱或邊喝邊吃;一份薪水十餘萬,總有一半在杯盤。
千杯、千杯、再千杯(誤)。Photo source:pixabay
常常連絡的好處是向心力強,日本許多企業到現在還宛如戰國時代諸侯藩國在育養家臣一樣照顧員工。但壞處是容易攀親帶故、小人得勢,而且無形的壓力有時甚過平常的工作,壓縮了許多休息的時間;「過勞死」一詞,無論中英文的語源,皆是來自日本,連打卡下班喝酒唱歌都是工作的一部分,要不死也難。
然而,上下疏於溝通也非好事,以台灣現況來說,由於既得利益者對於勞動與受薪階級的同理心薄弱,主從意識過剩,上下不同心,所以「薪情」不好、慣性地對勞工苛刻,甚至複製階級對立,都是很容易發生的。
試想,一個週週陪你對坐、舉杯談心的人,領的是你過低且長年不調漲的破薪水,那杯酒你還有臉喝得下去嗎?
所以日本上班族會專程練歌、練高爾夫、練各種客戶可能喜歡的運動,為親近上司的嗜好而開始品紅酒飲清酒;一朝取得龍顏悅,平步青雲無憂愁。當我站定在本願寺前,看那些早起的上班族匆忙地在京都街道上振步疾走,想起了日本因應工商社會而發達起來的胃藥、頭痛藥、眼藥文化,不正也是我日夜顛倒趕稿時的三大神丹嗎?幸而我可以隨時暫緩任何一個寫作計畫,去看一場電影、跑到京都來一局夜唱,疏離地看著日本上班族,對於他們淪為工作機器的命運,可悲可憎的我幾乎無法感同身受,只能續著我的旅途,且去尋我自私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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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wikipedia
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