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國鐵以安全準時出發到站為最高標準,在誤點的列車上道歉請求諒解的廣播播放著。在這個安全第一,精準確實為指導原則的國家,對火車誤點的容忍度是極低的;但有關軌道品質的維護,卻是幕後鮮少人注意的重點工作。
國鐵員工需要24小時輪班待命,進行定期維修及處理突發狀況;在機具組高分貝的音量間、火車急速行進中移動,但這個技術與勞力密集的第一線工作,早已外包給外國人了。義大利的移工在70年代大量進入,到今日從更遠的巴爾幹半島(Balkan)和伊比利半島(Iberian Peninsula)進入的移工,是軌道維修團隊的主體成員。負責監工的工頭David向筆者說明這個工作型態及危險性。在工頭這個管理階層,瑞士人和德國人佔了99%,而他不是瑞士人,也不是德國人,是另外的1%。
David在來瑞士之前是一位基督教的傳教士,也是音樂老師。今昔對比,在瑞士國鐵工作後,他已經換上了一層黝黑的膚色,也脫去了書生的氣息。他來自一個曾經受荷蘭殖民的非洲國家,當地土著語言、荷蘭語與其他語言交互融合成他的母語。儘管幾代前的祖先是說荷蘭語的正統歐陸荷蘭人,但到了他這一代,這個血緣並沒有帶給他太多語言上的便利。德語對他來說是一個外語,非洲語言有些類似的字和德語頗為相近,但初期語法上的變格卻是相當大的障礙。憑著音樂家的音感,他倒是很快地熟習了新的口音,儘管十年前初到瑞士時,語法上還有待加強,但當時他的句子裡已經出現了瑞士德語句調的弧線。
妻子的娘家真心地接受他這個外來的成員,是促使他全心學習德語的最大動機。在國外仍想上教堂的他,發現只說標準德語是不夠的,在圖爾高(Thurgau)教會的教友們大家都說方言,想要毫無障礙地與人交流,唯有自己也說方言才有可能。他還想繼續傳教,於是在語言上下足了功夫,花錢上瑞士德語課,把握每個練習的機會。十年後的現在,圖爾高德語(Thurgauerdeutsch)是他說得最順的當地語言,加上原本就是西方人的血統,再也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外國人了。出了口的語言通常就分了你我,David完全跨越了語言的鴻溝。
不分季節都按照時間安排工作的瑞士國鐵,大雪紛飛時也絕少誤點。
熟悉了語言,有了當地的朋友,得知附近機械工廠需要新的作業員,他就這麼得到了一份可以養家的工作。在瑞士朋友的引介下,他進入了國鐵軌道維修的領域。工頭的責任很重大,必須熟稔德語與上層溝通無礙,能閱讀所有操作手冊,了解瑞士鐵路交通法規,David自己知道沒有德語能力他是拿不到這個位子的。管理階層的協調溝通仰賴大量瑞士語言,想進入的外國人必須要通過這一關。
由於高速行駛的火車最短剎車距離是900公尺,若人員沒有在高速火車駛過之前完全撤離,情況會非常慘重,通常不只是傷而是亡。即使工頭沒事,但在組員不幸發生事故的情況下,工頭也有業務過失的責任;嚴重時,吃上官司也是常有的。這個高風險行業釋出工作機會後,德國人因為有語言上的優勢,是最容易進入瑞士國鐵管理階層的行列。David可以走到今天這個位子,對於自己十年來的努力付出,他只輕輕帶過地說:「這是神助。」
同樣是外國人,Helena是蘇黎世理工大學(ETH Zurich)的德國雇員,一直很喜歡蘇黎世的她仍然保持德式標準德語的口音,也就是德國漢諾威地區的標準德語。蘇黎世理工大學的工作環境雖然以德語為主,英語也是一個主要的語言。許多國際學程以英語授課,德語不通並不是理科學生做學問的障礙,待了幾年德語程度仍很初級的研究人員不在少數。
身為雇員的Helena說:「很多外國學生和老師很感激我不說方言,德式的口音容易懂,在理解上比較方便。瑞士德語是一種方言,我喜歡瑞士,可是還不到連口音都要改的程度,說方言是要帶著感情的。」
夏日的農場市集可見瑞士農產的多樣性。
方言有別於標準國語,除了口音之外,常被忽略的還有詞彙上的不同。方言與標準語之間的轉換,要注意的細節不只是對照翻譯和口音句調間的變化,許多事物有了地區性的色彩就有了地區性的說法。簡單的日常生活用字,如同一種奶油在不同的地區就有不同的名稱。這些地區性的說法,也只有在地生長和生活的人才有辦法掌握通熟。當我們說出一句家鄉話時,聽者立即通曉並會心一笑,便是長存在每個人心裡的故鄉記憶,所以說方言當然是帶著情感的。
外籍勞工的需求,不管是低階或高階都有市場機制在其中,對外國人語言能力的要求就得看工作的場域裡與本土瑞士人接觸的比例來決定。高科技研發機構、國際銀行、大型企業這類所謂的跨國高階行業,對英語的要求甚至高於德語,這些人的職位也是三、五年間在國際市場中流動,這些工作也只存在於國際大城市之間。
2016年瑞士德語區第二大報每日報(Tagesanzeiger)的報導指出,今年外國醫師在瑞士執業的總數已高達醫師總人數的1/3,其中以德國人為最大群體,佔了1/2。在蘇黎世執業的外國醫師,英語能力需高過於瑞士德語;而買下瑞士山間診所經營權的外國醫生,必須在瑞士德語聽、說這兩個能力上符合病患的語言需求。因為診所是長期經營的,瑞士山間裡的居民也與醫生保持長期相互信賴的關係;對外國醫生而言,掌握瑞士德語就能取得病患的好感與信賴。在同一個行業裡,語言存在城鄉差異。
蘇黎世,一千年前人口稀少的小漁村,如今已是國際大城。
Peter是瑞士第五大銀行裡的人力資源部主管,這家本土銀行的規模已經擴展事業版圖至美洲與亞洲。在這家公司流動的國際人才已經佔了一定比例,即使在總公司,聽到瑞士德語的機率也不高。公司用人唯才的政策下,加上波隆那協議(Bologna Process)所認可的歐洲高校文憑相互承認的助力,瑞士大型的國際機構與公司集團早已吸收了各國的菁英人才。這些外來的各國菁英也改變了這家本土銀行的語言生態。蘇黎世吸引了世界各國一流的企業進駐,這個城市的語言就像這家本土銀行一樣,無形中被改變了。
然而Peter也說:「英語作為工作語言這件事,我完全接受;可是在生活中一句德語都不願意學的外國人,這我作為瑞士人完全不能接受。嘗試學習是一種基本的態度。」這樣的論調裡,凸顯了語言、土地、人類情感彼此的連結,以及對外國移民的期待。
在語言作為人類社會最重要的溝通工具時,一句從外國人口中說出口的話對在地人來說,具有各式各樣的意義。瑞士的制度與生活有著自己的特色。天堂,是外面的人對此地的想像;真實的世界,下回再續。
補充【德語關鍵字】:
SBB 瑞士國鐵的縮寫
ETH 蘇黎世理工大學
Multikulti 多元文化(瑞士德語的說法)
Kommunikation 溝通
全文圖片來源:方常均
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