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你在這裡，在我心裡亮著
「我最親愛的／你過得怎麼樣？／沒我的日子／你別來無恙⋯⋯」
看到這篇標題，多數讀者腦海響起的應該是上面這段歌詞吧？這是阿妹2011年的一首國語歌，但本文要談的是一部2012年的日本電影。兩者同名，純屬巧合，不過要表達的惦念和祝福，又很相似。這部片說的是失去，是陪伴，是說得出口與說不出口的真相或謊言，在那一切背後，又都藏著關懷。
重要的是，這是一部我很喜歡，不但內涵深刻氣質優雅，還很容易入口的電影。但知道的人好少好少。所以這次，我要來寫篇文章推薦，盡量做到不爆雷，希望讀完的你會想找來看。
《我最親愛的（あなたへ）》是日本殿堂級導演降旗康男，與國寶級影帝高倉健第二十次合作。兩人從降旗執導的第一部片開始，到高倉演出的最後一部片，美好的緣分跨越了四十七年。在這部高倉健的遺作中，加起來一百六十歲的導演與主角，以「爐火純青」來形容他們的表現都不為過。永遠的銀幕硬漢演技，與精準而不落俗套的大師手筆，讓電影抓到了不浮誇、不過甜，卻動人滿滿的平衡感。
Photo Credit: 截圖自Youtube《我最親愛的》中文版預告
有趣的是，高倉健根本是日本版江蕙，拿獎拿到主動想把機會留給年輕人，而沒有報名競賽。這是只為自己演戲的心境吧。《我最親愛的》是在旅途上療傷，學會放下與告別的故事。主角英二在監獄擔任技官，他的妻子洋子（田中裕子飾演）比他年輕一截，卻因為癌症去世了。遺囑上寫著：「請把我的骨灰灑到故鄉的大海裡。」另有一封信寄到當地郵局去，限十天領取。於是英二開著廂型車上路，在這公路電影的路上，一邊穿插過去的回憶倒敘，包括兩人認識之初，感情漸深，婚後生活，日常的陪伴⋯⋯這些都不按順序編排。但觀眾的理解毫無困難。不必多加解釋就能把故事說好，這是導演的功力，更是自信。
當洋子臥病在床，英二在一旁直說：「你趕快好起來啦⋯⋯」「就說你趕快好起來嘛，一起去旅行啊⋯⋯」，如此柔軟家常的言語，在高倉健的銀幕生涯中大概不多見，說不定是他最有笑容的作品之一了。即使那堅毅壓抑的男性形象依舊，但這次的他不再是《鐵道員》中那一身軍裝的挺拔，而是過大的夾克與長褲底下，削瘦的老身。時間的力量能壓倒某些東西，也能軟化一些質地。
一直以來，英二都答應洋子要把那台廂型車的後半改裝，變成可以炊煮、隨處休息過夜的露營車，一起去環遊日本。但這件事在洋子病前沒實現，之後再也沒機會了。認識之初，洋子有句對白：「珍貴的東西只有在失去之後，才知道其價值」。在倒敘裡我們看到兩人相處，可謂鶼鰈情深，英二並沒有「不知道」洋子的重要性，所以上面那句應該解讀成：「一直想完成的珍貴夢想，卻被這個那個理由拖延，直到失去機會了，才知道該把握。」
上路前，英二被老朋友問：你真的要這樣開車去長崎嗎？有一千兩、三百公里那麼遠喔！而英二回答：「我一定要帶她去一次」。
「因為思念無法隨手放下，所以得先為『我們』去追這個夢，這是一直記得你、感覺你就在身邊的唯一方法。」這是七年前我為《天外奇蹟》寫的句子。即使形式和氣質大不同，但當初看《我最親愛的》，我真的一直想到《天外奇蹟》，同樣是妻子病逝後，孤老而壓抑的男子踏上旅途，他們的另一半都是相對積極、活潑，扮演著心靈上的照顧者。即使到了身後，依然看顧著丈夫。
這兩對夫妻都留下沒有旅行的遺憾。而執意「為她，一定要走這一遭」的他們，也都在旅途上發現，這段冒險才是妻子留給自己的最後的禮物。《我最親愛的》譯名來自它的英文片名《Dearest》，但原名「あなたへ」的意思是「為了你」。電影最後，當英二終於在平靜的海面撒下骨灰，白色星點一枚枚沈落，成了銀河剔透閃耀，他明白妻子真正的心願——如同《天外奇蹟》的卡爾——是叮嚀他「沒有我，你也要過得好好的」。所以他們都學會放手，都懂了「妳，會永遠在我心裡發光」。
拍本片的時候，高倉健已經八十一歲了。田中裕子五十七歲，降旗康男也已經七十九歲。就如上述說的，高倉健還是那個不多話的男子，只是柔軟了不少，沒有沈重地背著什麼重擔，而是背著（自己的）難過，世界對待他則充滿善意。在大銀幕上當遊俠，當逃犯，當老兵，當車站站長⋯⋯等等相對邊緣的人物大半輩子，來到最後一部片，高倉健面對的不是人際的困境、時代衝突、不可復返的世事變遷，或風吹雪打身影；他的悲傷，和困惑，都只來自生命經驗關卡。
但這樣的痛，其實才是最難的。當你來到外在際遇的困谷，環境凶險逼迫你從自己體內，生出力量撐住，並頂回去。那樣的情境是你在對抗世界。但是當那個黑洞在你心裡，你是跌入自己裡面，這時候力量的生成無法說有就有，你得在內在找尋，經歷好一段時間的失重、飄流，才尋得到那道光，再重新游出站穩自己。這是自己對抗自己的過程。這才是最難。
戲外，高倉健最為人熟知的故事，是他和前妻江利智惠美的婚姻，在兩人都年輕、演藝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經營得並不順利。一連串的不幸打擊他們的關係，終致最後離婚收場，江利在四十五歲的時候抑鬱而卒，從此帶給高倉健一輩子傷痕，不只終生未有其他伴侶，對她的愧疚更不止息。1999年，降旗康男執導《鐵道員》，讓當時息影五年的高倉健復出，片中一再響起江利的成名曲《田納西華爾滋》，正是把這位孤獨站長的故事，視為高倉健（因為悔恨）懲罰自己，終至得到救贖的隱喻。
2012年，沈寂七年的高倉健再次為降旗康男復出，這次田中裕子的角色同樣是歌手，一首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的曲子〈巡星之歌〉，讓英二對他說：每次聽妳開口唱，都讓我想到故鄉。《我最親愛的》不只讓高倉健有機會在虛構的世界裡補償妻子，說出想說而沒說的，盡到想對待而沒對待的，從中讓自己釋懷，這一切更是降旗康男作為一個摯友，努力成全的那份溫柔。
Photo Credit: 張硯拓
而在公路電影路上，讓主角領悟各種課題的不會只有他自己。就像前面說的漂流內在黑洞的過程，我們總會遇到一些人，陪伴我們，讓我們搭船順流一陣，在無意間教會我們一些東西。
旅途上，英二碰到三組全明星卡司，包括熱愛種田山頭火 俳句（日本古典短詩）的北野武，至日本各地「物產展」販賣火車便當的草彅剛、佐藤浩市，在目的地（妻子故鄉）小鎮港口經營食堂的母女余貴美子、綾瀨遙。這裡頭藏著三則故事，都往不同面向互補英二的婚姻課題，或者該說，孤獨男子的心境。
北野武也是妻子突然病逝，所以他一個人出來旅行。兩人結伴的期間，北野武總是一直說個不停，高倉健只有點頭聽著，這正是他們各自需要的陪伴吧。他們聊著旅行與流浪的差異——旅行有個目的地，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流浪沒有。不過阿武最後又說：「想回去的地方現在開始找，也不遲呀！」
草彅剛的段落則很俏皮，他演很會盧但討人喜歡的銷售員，體現「白目的另一面是率真」，成天在外出差的他嚷嚷著寂寞，到了後半你才知道，其實他有家但無法（不想）回去，因為婚姻出了問題，回去面對只能掀爆它。他這既是逃避，亦是不把話說破的溫柔，讓「不在」變成另一種「在」，也是成全。
（有趣的是，草彅說他們賣火車便當，有九成銷售額來自各地的物產展，可見大家並不真的愛在火車上吃便當，但在某些情境下卻會踴躍購買。這買的是「情懷」和「想像」吧？就像對旅行總是充滿期待，到了現場卻比起當地真正「日常」的生活，更偏好各種「觀光儀式」的人，真正想造訪的是心目中那個想像的異地，而非異文化的真實經驗。）
到了洋子故鄉「薄香」，除了完成遺願，還藉由港口母女的故事帶出片中最離奇的一段——她們的丈夫／父親因為颱風天出海遇難，原本欠下的大筆債務，反而因為保險金而留下一點餘額，得以開店。余貴美子的角色說：「他用生命換來了這間店照顧我們」，不過——
（接下來這裡要爆雷了喔！還沒看的人請直接跳過下一段！）
最後我們知道，她的丈夫其實是以一個謊言，以「從此再也見不到妻女」為代價，實現了他對她們的照顧。故事裡的英二陰錯陽差扮演了信鴿——這裏的陰和陽其實是編劇之手，有點太離奇了但因為實在感人所以可以原諒——讓夫妻知道彼此的近況。即使這真相永遠不能說破，否則會賠上各自的一切，但知道了心意，也就知道善意，知道在乎。
這一切帶給英二的領悟核心，則是余貴美子那句：「即使夫妻之間，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對方」。疑惑的存在是正常的，或應該說，即使有秘密、有不知道不能理解的部分，不代表兩人之間就不真誠。有時候不是不願，也不是不敢，而是無法把「所有」都讓對方懂。重要的是，即使知道兩個人不同，知道歧見和不一樣的心境存在，仍想在一起，仍想接納和包容對方，一起面對世界。說到底這不是悲觀，是誠實看待人生的必然，和勇敢地呵護愛。
Photo Credit: 截圖自Youtube《我最親愛的》中文版預告
另一方面，這些角色都是男性，亦即「男主外」負擔家計的典型，讓我想到最近的喜劇電影《家人真命苦》，一直默默埋首在工作中「以此照顧家庭」的父親／丈夫，好不容易退休，一抬頭卻發現孩子跟妻子都不要他了。因為他「根本沒把心放在這個家」。這樣的控訴難以反駁，畢竟當一個家人（或身在一段關係）真的不是盡責任就好，那不是人與人連結的本意。但這讓我想起在《MOON》的文章裡寫過：「當我們投入工作，將心腑掏空以無色的便條紙貼滿，那隱隱撐住我們的，是對身邊人的愛和未來的期待吧？那些（照顧他們的）責任感驅使我們付出，並反手賦予眼前的種種碎片意義。」
這樣的投入和責任感，不足以成為（自己）給予家庭的全部；但若沒了家庭，沒有那些穩住腳步拉住自己，讓自己知道有個圓心可以環繞，有個陪伴和擁抱在等，可以「回去」的地方——沒有這些，則一切的埋首都失去意義。
或許，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但這確實是我的價值觀。沒有讓自己心安，讓自己守護，讓自己心滿的親密鏈結，則所有勇往直前無怨無悔，都成了空虛。成了對中空沙包猛力揮擊的尷尬和無心。
這樣的英二失重漂浮，因為找不到方法再次穩住自己。當他初次借船被拒，他知道船主看出了他還放不下，還沒做出決定。然整部《我最親愛的》最重要的句子，是英二告訴洋子，最後也跟自己說的：「是該忘記的時候了。不然，你的時間是靜止的。」困在失去的情緒，讓我們人生從此暫停，不花上一段時間不會相信這樣的失去不可逆。當英二終於放下，願意讓妻子長眠海底，就像卡爾終於放手讓房子飛，他們不是接受了失去，不是放棄追回，而是明白另一半會永遠在自己心裡。
然後，我要再次提《天外奇蹟》的後半，卡爾在那本冒險書的最後，發現艾莉寫了：「Thanks for the adventure, now go and have one of your own.」不只是我會永遠陪你，還希望看到你有動力再踏上旅程。這是英二領悟到的：「你的時間還在繼續流動」。於是困在監獄裡的麻雀終於飛出鐵窗，飛向寬闊的海岸。
北野武的角色在片中有句話，說的是「旅途中，夕陽落下之處的水最甘甜」。在《我最親愛的》片末，英二寄出辭職信，沒有目的地走離了鏡頭，而高倉健本人也在上映後兩年，從人生之路默默地辭職了。即使原本的工作還是需要他，即使這世界還是需要他，但在那條千萬人走過的路上，他孤獨而行。
然看完電影，你又知道他不是真正孤獨。他找到了單獨一人走下去的力氣。因為被最親愛的掛念著，所以不論去到哪裡都是家。這樣的人，才是最強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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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張硯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