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諸位閱讀之人:
酷熱之中,來一點清涼爽快的武俠吧。
讀讀林峰毅如何把武俠順手自然地與現代台灣與香港拉扯在一塊兒。
這無疑是一篇愛情故事。
也是一個生存故事。
同時不妨也是一種武俠故事。
沈默
寫於105,07,28
風光創下高票房的《惡棍英雄:死侍/Deadpool》上映時透過死侍之口宣稱它是一部愛情動作片,但我以為其實它是一部動作情愛片,也就是說動作比愛情比例更多也更重要,其所謂愛情動作一詞呢恐怕指涉男女之間的淫色亂情居多。
而由葉飛、林峰毅這對夫妻檔合作的FlyingWords飛文工作室所出版的《劍客的接待》在我眼中則是一部宛如愛情動作片的偽武俠小說,且讓我聯想到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一代宗師》、《重慶森林》又或者林育賢的《六號出口》,跟前者相似的點在於那種不管看什麼處理什麼最終都是要回到愛情裡進行隱喻和精妙論述的調調(林峰毅寫出的動作場景、存亡搏鬥到頭來全是為了映照愛情的不可思議),至於後者不消說,自然是那些隱藏在現代城市裡武藝高強的絕世高人群像的描摹。
我對偽武俠小說的定義是這樣子的:並不嘗試定義武俠(更多)的武俠小說。它定義的可能是人生,可能是愛情,可能是小說與書寫,但就不是武俠,就是沒有那種與此前武俠小說史針鋒相對的意味。
譬如在我心目中作為武俠第一聖經的張大春《城邦暴力團》就是一本偽武俠小說,大頭春先生本事高極了,寫歷史寫時代寫傳奇人物寫陰謀詭譎寫典故寫魔幻寫實寫偽造經典寫直視書寫的本質等等都精準到位,尤其誠實的人性自剖更是精彩絕倫,例如這一段「……然而,虧欠的情感就是這樣:彷彿這些人都從你空虛透明的身體裡穿越了下一下,然後在胸臆間的某處留下了什麼,你原本並不想去檢視那到底是些什麼,可是不行;你非看仔細不可──那是這些人生命的一部分。你想呼喊他們回來,把遺失的那一部分收了去。可是不行──那是收不回去的一種東西。」讀來真是教人又佩服又感傷,雖然如此,《城邦暴力團》依舊是本並無回顧、展望武俠的偽武俠。
我所謂的偽武俠並不代表是不好的抑或壞的,相反的,偽武俠亦有可能是最好的武俠小說,甚至有推動武俠進化的龐大能量。我應該更精準地說,那是一種非武俠(定義)的武俠。你就是能感覺得到書寫者沒有把武俠當作一回事,在他們眼中,武俠不是主要的,還有比武俠更緊要死生相關的部分──那只是他們成千上百素材選擇中的一個,那只是他們覺得好玩而堪堪值得一用的東西,那只是他們進入故事的一個交換點而已。武俠沒有那麼重要,也不是絕對不可取代。但偏偏他們寫來,就是能讓死去的武俠又活了回來。
林峰毅的《劍客的接待》同樣的也給我這種感覺。他並沒有試圖讓武俠定義前進更多,武俠只是這本小說的切入路徑。重要的不是對武俠的想像與重新命名,而是他想寫下來的故事、思考與感受之種種。林峰毅自己也說過這不是一本武俠小說。但它無疑的是本好讀又值得玩味、處理眾多武俠議題的小說,將江湖、鑄劍、對決融入現代台北、香港,既有暗黑旅行社接待愛上天下第一劍客阿飛,又有鑄劍師的家族問題與革命,更牽扯到退隱高手貓空神劍云云,蠻有趣的,其五花八門百無禁忌隨手拈來又頗有周星馳《功夫》的味道。
林峰毅且把《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之語推進成阿飛口中的「我在的地方,就是江湖。」很霸氣的宣告,但又不止是自我感覺良好,它其實更是存在主義式的判讀,類似於王家衛導演在《東邪西毒》所探索到的是人心在動、最邪毒的從來都是人心、人心就是江湖的驚奇解讀。
在林峰毅筆下,江湖乃成為人生圖景的載體,是一種普遍性的隱喻。是以,他又寫:「……去你媽的狗屁愛,愛是什麼東西?愛只會背叛你,你也只會背叛愛;它面對現實不堪一擊,它根本擋不住慾望,……你們都說存在主義毫無希望,但你們每一個人都如存在主義者那般自私。……人就是邪惡的生物,當你知覺到良善與否的時候,當你考慮到一切道德的時候,你就是邪惡的一方,因為你心裡都其實只想往壞的那一邊走去,對吧?」愛與江湖,愛與邪魔,愛與劍,愛與接待,不都是同一回事的不同形式變化嗎?
如此把武俠乾挪坤移的小說,其實是很有樂趣的,也可以看見非武俠人對武俠的套用與見解,好些部分也可以拿來精密研磨以產生後續武俠技藝與主題的再進展,如:「你是嚴謹的人,怎麼可能會容許劍路只有半套,每招都只有半招的半套劍法呢?……劍藝綿延,卻半途而癈;你能理解那種屬於老頭子的浪漫嗎?」故意未完成的劍法和浪漫之間的關係,挺不賴的比附對照啊,不是嗎?
武俠是我的信仰是我的志業。我一直相信,武俠人必須有足夠的認真把自己和武俠當一回事、專心一致視武俠為萬事萬物的真實體現,武俠方有可能蛻變,走向深沉藝術嚴肅的那一邊。而這就表示,武俠人必須更謹慎地正視對待看重偽武俠作品的意義和定位,唯其如此,僵化多年的武俠才能重生,才能持續演進,不至於落後現實。《城邦暴力團》如此,《劍客的接待》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