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五期

天龍八部與荊都夢

　　小時候看天龍八部，就一直很好奇天龍八部是那八個，查資料都有，不過和小說的關係是怎樣？卻從來摸不著頭緒。有傳說當初金庸構思時是要寫八個人物(由佛家經典裡提到的八種神怪種族來對應)，寫八部互相呼應的小說，不過從來也沒有找到正確的對應，金庸應該是寫著寫著就放棄了原先的構想(這很常見)，但書名還是保留下來。 我在我看的版本的序言裡，金庸說過這部書的主旨是「有情皆苦，無愛不冤」，我一直信了，信到現在，每個人愛情上的境遇都苦，都很亂(貴圈真亂)，喬峰，段譽，情聖段譽爸不說，連四大惡人的葉二娘都還要和少林方丈有一腿，好像除了當原本專心當和尚(這是個隱喻)的虛竹，所有人都有某種關係外的不倫者。天龍八部，一本不倫大全(段譽差點把自己所有妹妹都娶齊了，如果寫實了，日本輕小說那個我的妹妹那有這麼可愛算什麼，日本宅男只有一個妹妹，段譽至少有五個)。

　　但現在回頭想，金庸根本沒寫到多苦多瘋狂的境界，書中最可怕的女人葉二娘濫殺，看起來是因為喪子且失夫後有精神疾病，最番的女人阿紫，其實寫得最好，但所有讀者都討厭，連王語嫣這樣其實就只是愛別人不愛主角的角色，隨著時光過去，也從神仙姐姐變成眼界低的壞女人。 金庸真的有心想寫情愛的種種苦嗎？沒有啊，段譽虛竹都有後宮，成就了世俗的幸福，喬峰和阿朱，身死成了偉大的象徵，真正苦卻無可救藥的女人都成了壞女人，如阿紫，葉二娘，新版再加上了個王語嫣。

　　可是天龍八部還是金庸最好看的幾本之一。如果描寫的只是不倫痛苦，為什麼還是很好看。 因為金庸加了很多其他東西，當我們想起天龍八部，我們想起的會先是什麼？ 就我個人，我想起天真可愛的年輕段譽走入江湖猶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英雄豪邁的喬峰，喬峰可憐的胡漢身世衝突，段譽和虛竹機緣奇巧得以學到神奇武功等等，有許多激昂的傳統引人橋段在這本小說裡。有情皆苦是金庸自己說的，正常我們想起天龍八部，不會特別想到阿紫葉二娘和王語嫣的悲劇。 我不知道是金庸的聰明和對市場的敏感，還是力有未逮，我總覺得天龍八部如果以金庸自己說的是一部寫有情皆苦的小說，是不成功的。但我偶爾會想，如果真的當初照金庸原先構想寫，會變成什麼樣子。

　　直到我最近看完綠水的<荊都夢>，我覺得荊都夢可能會是最接近的天龍八部的武俠作品。 裡面幾乎所有角色都愛上不該愛或不能愛的人。男主角原先愛上義父的妻子，後來愛上敵對勢力的天真小姑娘。女主角比較單純，就只是愛上殺人如麻的男主角(女主角可以跨越門派之見但有點跨不過濫殺惡人的形象)。男主角的義父愛的是原先女朋友，但心心念念以為現在妻子是前任轉世(這個最蠢而且我認為最該死，但這個角色其實還算有好報)，反派是主角的同事，只把女人當工具但最後敗在女人的背叛(其實是不能接受有人會不愛高富帥且武功高強老謀深算的他)，兇殘壞女人當臥底後來卻真的愛上當他丈夫的單純凡夫，可是她殺了人家老母(很多媳婦應該都會想這樣做，如果只是想想其實也算不上啥壞女人)，終究也不能在一起……

　　荊都夢是比天龍八部更純粹的天龍八部，但我認為有點太極端所以不夠討喜，我不知道女生怎樣看，但我一個異性戀直男老頭是覺得如果這部小說像金庸那樣加多一點料，來多一點英雄氣短，會更平衡好看，但或許什麼小說都像金庸這樣把很多料全混在一起大鍋煮也不是好就是了。 其實荊都夢也不是沒有點救贖的，主角義父清醒後找回了舊友，第二男主角情愛失落後和朋友淡出鏡頭，而結局雖然是收在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不過其實不看都已經可以知道，不重要了。

　　從古龍的生平與作品文本可以得知，愛情上的失落，在武俠小說中常會用溫暖的友情來當救贖，有定期收看我們的讀者應該聽梁哈金和沈默談過很多古龍這方面作者人生與作品間的關係，如看歡樂英雄，我們會知道，有時越是痛苦的境遇中寫下的有時是更溫暖的句子。

　　從這看其實天龍八部寫的或許真是有想寫有情皆苦，只是有時寫小說是要反過來的事，痛苦的是要用歡樂來寫，天龍八部何嘗沒有友情的救贖。越是難過難面對的事，有時只能隱藏在歡樂快意的底下。 只是友情真的是救贖嗎？ 我個人覺得從來不是，是的話古龍現實中就不會喝酒喝到死了，不過小說裡需要救贖，盡管那只是鏡花水月，還是只能歌頌它。

　　荊都夢這樣說來還是沒有天龍八部苦。

　　金庸在笑傲江湖裡，藉劉正風和曲洋談論曲藝時說了句褒貶高下的話：「一意淒清，還是比不上笑傲江湖。」 我直到今日才懂這句話的意思。

　　(笑，不是不苦，是苦到底了所以只能笑只能傲。)

　　(以今日解讀，劉正風和曲洋是不出櫃的同志伴侶，莫大先生是壓抑哀傷的中年大叔，誰比較苦也是很難比較的，一意淒清不若笑傲江湖也是劉正風說的，莫大先生沒有回辯但我想也未必同意。)

波蘭金庸與金庸

　　我這陣子看了一套廣告詞宣稱的叫波蘭金庸的安傑薩普科斯基寫的一套叫「獵魔士」的作品，覺得很好看，想來說一下。這套書寫成有一陣子了，書本身評價很高，近年更因為ps4和電腦上的遊戲「巫師」系列而更有名。中文版長篇五本目前只出到第四本，第五本還沒出，只能從外文版心得知道一些故事。 遊戲部份我沒玩過，也不想談，因為玩遊戲和看小說基本上是差別很大的事。 我主要是想來借他山之石談談對於武俠的一些想法。

　　獵魔士其實是很像武俠的作品，用波蘭金庸去宣傳倒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設定上獵魔士是男人(只有男人)接受嚴格的訓練(有專門訓練的學派)，專門學習獵殺怪物的知識和技能。 這很像武俠小說裡的門派的概念，獵魔士會使用武器身手矯捷還可以集中精神發出一些簡單法印，可以隔空震傷人(降龍十八掌)或發出火燄(火燄刀)之類。是比凡人強很多的人。

　　獵魔士和俠客差在哪？ 獵魔士是職人，收錢辦事，獵殺怪物。 俠客就算在明初一些比較寫實的作品中都帶有點志業的性質，有俠客當護院或保鑣之類的職業，但小說要描寫的絕對不是職人那面，一定是行俠義的部份。 回過頭看獵魔士要寫的也絕對不是職人的部份，也是人性難能的部份，但基本期待就不一樣，看起來感覺就不一樣。

　　講個網路笑話。 如果講有大學生兼差做妓女，人們就會覺得她墮落。 但如果說有個妓女還來讀大學，人們就會說這是力爭上游。 明明一樣的事，說法就會差很多。 奇幻比武俠的優勢就在這邊，說武俠，好像角色，至少主角都要是好人，有點壞也都要浪子回頭(如楊過)。俠客在武俠小說中做好事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做不到就是壞人。(或者文化上，我們先天都把對別人的道德要求標榜得很高，如看到年輕人不讓座就會被譴責之類，似乎是一種社會文化上的傾向。)

　　寫武俠就變成一種先天上必須要有某種道德包袱在上頭的事。 我覺得獵魔士有些情節也很金庸，主角像楊過，和小龍女分離，救了一個小女孩郭襄，但郭襄被金輪法王擄走，波蘭楊過和波蘭小龍女(波蘭小龍女沒有乖乖的在懸崖底待十六年，還是拼死重回江湖要救郭襄)。 我目前看的四本中，有兩集都在寫他們想救郭襄，可是徒勞無功。

　　徒勞無功。

　　這是我想講的。 武俠小說裡的俠客太強了，楊過會找不到郭襄嗎？(波蘭楊過找了一年，花了兩本書的篇幅，像無頭蒼蠅一樣找不到)不會，楊過這麼強，朋友這麼多，不會找不到。楊過會被幾個阿兵哥衝一衝就被亂箭射傷，後腦挨悶棍昏倒嗎？不會，楊過只會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所以寫到後面會有段譽和虛竹在千軍萬馬間直取契丹王的事情。郭靖寫死守襄陽城戰死變成民族英雄，金庸也不敢直寫，要怎麼直寫，郭靖這麼強，怎麼會死？) 可是感人的就是找不到還要找，會死還是要去。

　　(武俠小說裡的俠客神通廣大，不會有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俠客脫離人越來越遠了。

　　我想說的是，如果還繼續高舉著道德(半神半聖亦半仙之類)，繼續在武學的能力上強化誇大，在創作的自由上反而是越來越狹窄的。武俠一般被認為很難寫，就是因為這樣類似的緊箍咒很多(其他如還要懂中國歷史地理，還要有古典味道的文字修詞能力等等)。 所以其實明明寫一樣的東西，說是武俠就會被種種緊箍咒包圍，寫奇幻就沒差，這樣難怪武俠沒人要寫。

　　那或者會想，那這樣武俠還是武俠嗎？ 我可以隨口說說給個簡單的答案，例如武俠是一種文化氛圍，是一種歷史記憶，一些創作的本源素材……不過其實在問這個問題之前，還要先問另一個問題：是武俠還是奇幻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