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的告白:難以向他人訴說的「國家的名字」

更新於 2018/02/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經常想,我的國家究竟叫做什麼名字?是中華民國,還是臺灣?

 

我出生在經濟起飛之後的都會世代,作業簿背後寫的是「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第一次認識國家這個概念,是從小學社會課開始的。說話有濃重湖南鄉音的老師,沒有解釋什麼是國家,只指派了一幅五顏六色妝點的秋海棠地圖為作業,彷彿我們應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就是國家」。小學六年級,我第一次在公共圖書館裡,讀到臺灣記者紀錄中國六四天安門運動的影像,學社會科學後我能夠用不帶情感的術語指出,那是國家機器操縱「合法的暴力」鎮壓人民的聲音。

 

理性的語言,不能壓制基本人性對殺戮與不公義的泣訴,只是噤聲。

 

 

對國家、自我歸屬感到迷惘的年少時期

 

孫文思想中的「三民主義」變成升學專用的考題,沒人討論那個二十世紀初的「民」和當今的「民」有何不同?老師沒解釋為什麼孔子要在課堂上對他的學生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只說我們應該要崇拜至聖先師──整個吸收知識的精華時代,我們在與「要考,還是不考?」這種哈姆雷特式的命題鬥爭。高中的時候,我開始從父親的書櫃裡找書來讀,如《亞細亞的孤兒》史明彭明敏的著作等。從學校穿越稻田,和青蛙玩耍的童年返家路,我經常一個人,慢慢地在快速穿越中尋找自己的落腳之處。

 

多年以後,當我站在陳文成墜樓的那片堅硬的地面上,樹蔭之下,感受補習班老師說的「臺大的陽光多麼燦爛」,我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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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人繪製的福爾摩沙。Photo Credit:wikipedia

 

多年以後,我以志願者教師的身份,坐在矢志保存西藏傳統文化、撫育弱小孩童的流亡西藏難民學校課堂上,聽著歷史老師教育著「西藏未來的種子」。老師一課課講述政治史,內容卻多半是累世達賴喇嘛與其政權的故事,我年輕的心智感到不對勁。

 

已逝的學者班納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訪台座談時曾說,民族主義這個現象,真正的力量是情感。我當時身在海外,逐字逐句地讀著文字乘載的發言稿摘錄,內心悸動、悵然。若我能夠這樣描述,我認為鑲嵌於當代的問題,是情感或利益將決定我們如何歸屬,去決定自己的nationality(國籍)?而一群性質各異、內部衝突紛雜的人們,是否能以民主的方式,決定共同的歸屬?尊重客觀歷史事實的同時,nationality的內涵是否能夠隨時間、隨經驗、隨著認知的變革而改寫?

 

當內心對於我所歸屬的島嶼情感太深,視角必須轉換,到另一個文化中去學習他者社會變化的軌跡。

 

 

活下來,是苟且偷生,還是忍辱負重?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這世上有一座山,經過科學測量,山頂大約是世界最高。從前有一群在山裡生活的人,他們住在不同高度的地方,又有山勢與水路的隔閡,於是發展出不同的口語表達方式。但由於承襲類似的宗教體制,並在歷史上曾出現以武力統一鞏固邊疆(相對於文化差異性較大的中國與尼泊爾)的帝國,所使用的書寫文字是相同的(雖然大群體中只有極少數人能讀寫),與外國交流時所用的主權身份是一致的,因為神就是他們的王,或者他們的王就是他們認定的神。

 

戰爭發生的原因有很多,即便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點。也有可能告訴你不同的緣由,但我們見到最多的往往不是發動戰爭的人,而是被動加入戰事的人。總之這樣的一群人,被戰爭破壞了平靜的家園,人們不得不在各自的際遇與所能運用的資源上,去活出他們想要的生命或生存。

 

於是生活的基調變成逃亡(躲避立即的人身安全危險)、遷移(13年內搬16次家還是小case)、寄人籬下、變成倚賴者、渴望「回家」。他們必須快速地面對自己在法律制度下的身份轉換、學習跨文化互動以滿足自己所需、精於算計以謀得更大的生存機會。人在這樣壓縮的空間與漫長的不確定性下,會變成什麼樣貌?有的時候,活下來,是苟且偷生,還是忍辱負重?求生存之人,必須面對他者對他的詮釋,因為那些詮釋將決定他的困境能夠得到多少支持。

 

 

國家的名字,流亡者內心的難言之隱

 

扎西說他自己來自Bod(註1),他來自雪域的牧民家庭。在領到印度政府發的難民身份證件「居住登記卡」之前,他從未擁有過身份證件。親朋好友呼喚他的名字,不需要寫在紙上。他的社群、他所屬的寺院與喇嘛,不需要身份登記也能記得他。他在山間生活,所吃所穿所用的一切,由萬物生靈與他自己的經驗智慧給予,按照前人累積的經驗,他也行交換經濟(以物易物)活動。他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不需要去法院登記結婚,或他和兄弟共娶一名妻子,生下的孩子就是這個家的孩子,不需區分是哥哥或是扎西的孩子。

 

扎西曾過著沒有國家的生活。當今的人在他逝去之後,會給他安上「西藏難民」的稱謂,但他不過就是他自己,凡事靠自己。扎西是否曾經認為自己屬於過一個國家,而那個國家的名稱叫做西藏?又或者,西藏作為一種符合民族國家模式的實體,在流亡後為了政治目的而建構出來的?而那是一個政治還是宗教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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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Göran Höglund (Kartläsarn)@flickr CC BY 2.0

 

扎西獨自穿越大山,從山北到山南,他跟和他說一樣語言的人待在一起,等待宗教領袖及其周圍組織給他一些機會,讓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至少能夠餬口。他為了生計加入了軍隊,被調遣到拉達克。軍隊的藏人領袖和軍隊中曾對抗中國侵略戰爭的同袍,摩拳擦掌,等待被印度人派上前線,重新踏上西藏的土地,用更精良的武器與戰術,把那些中國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個時刻從來沒有發生。扎西和其他人,拿著武器,站在拉達克的中印或中藏邊界守了整整一年,沒有糧援,只有觀望而不能跨越的遺憾與痛苦。扎西最後離開了軍隊,但他此後一生沒有再離開過拉達克。活在和藏地相似的拉達克,至少覺得自己像活在一場夢中;在羌塘放牧時,至少他還能暫時遺忘自己身份登記證上沒有國家的人。

 

難民離開了自己的家鄉加入了另一個國家,從此國境線成為一道道關卡,通往他想像中的可安頓之處。這些墜落在一個國家的優先次序以外的人群(註2),是否能為自己不斷地往工資更高、物質層面更豐富、社會福利更多的國家前進的正當性而辯護?這些被家鄉以外的國度視為客人或麻煩的人們,是否在自己的生存之外,還必須以民族主義的「復國論述」將逃亡動機正當化?

 

在倫理的層次上,收容、接納與流離可以多重辯證,然而哪個語言才是有效的溝通工具?是定居者的語言,或是流亡者的語言?

 

我和扎西,面對自己國家的名字,有說不出口的困境。一旦我們說出口,可有人知曉?可有人能懂?

 

 

註1:Bod(發音為Pö),是藏文字母的拉丁文,指的是「西藏」之意。

註2:人類學家Liisa Malkki認為,現在國家在鞏固疆界與調整疆域內發展時,隱含了一種國家內部的優先次序,而外來難民正好墜落在國家的優先次序之外。也就是說,難民若不能夠符合該國家發展所需要的資源投入項目,不管人道價值上的意義何在,在經濟與社會秩序的維持上,其本身存在即成為隱憂。 (1995 “Refugees and Exile: From ‘Refugee Studies’ to the National Order of Things.”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4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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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羽:我想梳理「沒有國家的人」的故事,像是國家遭遇戰爭或其他因素,使其成為無從認同的人。歡迎感興趣的你一同支持這項計畫。

 

 

延伸閱讀:

沒有土地,就沒有家園

濕婆之夜:流亡藏人最陌生的節日

 


 

封面照片來源:林汝羽

編輯:葉菀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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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沒有國家的人定義有很多重層次,法律上嚴格的定義,是無國籍人士。個人主觀上的定義,如國家遭遇戰爭或其他因素使其完全改變而無從認同的人,或認為自己屬於只存在於想像中地方的人們…。可能性是無窮,因為人會發明意義,但這些報導的主角都會是難民;承受苦難的人民,而造成苦難的原因是國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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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當不同地方的博巴聚在一起,談笑使用的藏語夾雜許多印地語。那麼還有什麼是家鄉的?除了頭上髮辮紮的紅絲繩,除了耳上掛的金耳環,除了那些逐漸被遺忘的故事,那顆近60年來從未停止思念的心。</p>
<p>許多人透過篩選後的國際新聞,認定印度是落後、女性不受重視的國家,但印度並不是全世界強暴案發生率最高的國家,也不是女性地位排名最低落的國家,文化的差異與訊息接觸範圍有限很容易產生刻板印象。</p>
<p>印度這個急速變化的發展中國家,近年來都市地區受過高等教育,收入穩定、財務獨立並選擇獨身的女性越來越多;然而,在鄉村婚姻作為一種契約,在兩家之間更多是結盟、資源共享,婚姻與浪漫可能是平行發展的雙軌制。</p>
<p>傍晚5、6點站在路邊等人的女性,都有可能被來往的男人注視、挑釁、詢問價錢甚至暴力相向,被視為是明知故犯的後果。這種明知晚歸很危險卻還這樣做的女性,仍會被視為不自重,男性以此合理化自己的性暴力行為。</p>
<p>在溼婆之夜這一天,各地的印度教徒會前往溼婆神廟舉行祈禱儀式(puja),用酸奶、牛奶,或者一種自家製作的清水與發酵牛奶混和的液體澆在溼婆神的象徵石像上,帶著一些水果,來到寺廟誦唱Mantr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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