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屆以來,臺北詩歌節以豐富的本土與外籍詩人互動、高創意與互動性的規劃贏得國內詩迷的長期稱許,在本期,臺北詩歌節又以「詩人制憲大會」吸引了大量讀者的眼光。
臺北詩歌節從7/24開始向民眾募集「憲法條文」,一共募得564項條文,並經過宋尚緯、瞇與兩位主辦人楊佳嫻、鴻鴻的初選,在10/1邀集幾位背景各異的詩人,對這66條通過初選的條文實施逐條審查。
如果說近年的修憲(例如「總統制」)及釋憲(例如婚姻平權)議題中,對「最高基本大法」嘗試調整與重新詮釋,讓民眾又重新認識到從法律制度面協助國家健全的可能,那麼臺北詩歌節的詩人制憲大會就顯得既荒謬又認真。
最有趣的往往不在於投票的通過與未通過;投票過程與臨時動議中各方面的權衡折衝,才是充滿亮點的部分。
「詩人制憲大會」宣傳小卡
在立陶宛境內一個半平方公里的「烏哲邦」(英文Užupis,立陶宛文Užupio),成立於1997年愚人節,以其41條異想天開的憲章開啟了眾人對於自由與人權的全新想像。
——臺北詩歌節官方網頁
早在詩人制憲大會的初審之後,評審瞇便試圖對這項活動提問,指出這個活動是否有評審程序對詩壟斷的可能?又是否反映了「民眾對生活和社會的主張」?
廖瞇並不是唯一一個對自己的任務有疑惑的人。即使主持人鴻鴻在開場時提出:「臺北詩歌節向來不是一個只以文學為目的的活動,至少還有文化上跟社會上的目的。所以我們希望能走得比政治更前面一點。」期許這次的制憲大會能呈現對現實狀況的反映,以及對理想性(未來)的追求。在五位評審陳述對自己在本次活動中角色與評判標準時,仍不時可以看到他們的疑惑。
評審中最年輕的羅毓嘉就提出:「憲法是在沒有限定的世界去劃分邊界的。但是投稿人試圖在作品中做詩意的翻轉,這容易讓你的意思跑到邊界以外。——我應該以詩句的標準來看待這些條文呢?還是以法條的標準來看待呢?」
旅居美國、台灣的中國詩人楊小濱,主張「詩本來就是要向現行的符號領域所沒有辦法涵蓋的精神的黑暗部分去探索的,朝極端挑戰的精神,可能是這個制憲更有趣的部分。」他甚至不排斥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實踐的條文存在。
臺大語言所教授、詩人江文瑜側重於條文的內容。她認為這次的作品關照層面偏重於人權自由與弱勢關懷,整體議題廣度卻還有更開闊的空間。她和羅毓嘉同樣具有對「憲法」和「詩」內在矛盾的意識,但她的主要標準是「好的憲法會帶領社會走向美好的未來」,所以她反對過於悲觀厭世的條文。
左起:羅毓嘉、楊小濱、江文瑜、主持人鴻鴻、來賓詩人陸穎魚、鍾國強、林達陽。
香港詩人鍾國強同意江文瑜的說法,並認為這次的初選選出的條文類型類型較為集中,因此廣度上稍嫌不足。他還是站在詩人的本位思考,著重於作品能提供的詩意翻轉與天馬行空的想像。例如:「分手的人吃冰免費,戀愛的人票價雙倍」、「我們尊重選擇安樂死的權利,無論是:人、貓,或是一首詩。」這樣讓他眼睛為之一亮的條文。
「這些條文大多數都不像憲法啊⋯⋯」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法律系畢業的「專家」,林達陽最後一個發言,卻也露出或多或少的無奈。在他認知的憲法,會傾向於對人民的權利義務與主權範圍提供準則,而這些巨大的議題幾乎不是這些條文所處理的對象。「我更想看到是好比『每個人有被愛的義務』類似這樣的權利跟義務的翻轉。」這是他的定位。
綜合以上五個評審的意見,即使他們已經在事前的餐敘中初步交換過意見,對於這場制憲大會到底應該「以詩為主」還是「以憲為主」並沒有取得共識。更何況,在詩與憲這樣粗略的二分下,亦不能忽略每個詩人都有自己對詩意的理解與詮釋,放在對憲法可能承擔的道德義務下,最後的互相干擾會讓每一次評判都成為最深刻的自我拷問。
其實今天的會議也是一個代議政治。他並不是全民公投,你們可以倡議,但你們沒有投票權。由五位評審來行使詩人在會議中間的任務。由他們制定憲法,但大家可以大膽倡議或反對評審的意見。
——鴻鴻
讓這些具備「詩專業」,卻同時期望自己的公民意識得以發揮的評審感到困惑,或許正投合了主辦單位的期待,正因為沒有明確定義與傾向,所以投稿者的創意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鴻鴻的回應能夠對照「走得比政治更前面」的企圖:「詩人可能會弄出一套非常荒唐危險的憲法,但我們並沒有壟斷這個權利,任何人也可以倡議另外一種規範或選擇權。」
他更進一步說:「希望往後有更多有想法的人可以制定有想法的會議或者制憲大會。讓台灣在真正可以制憲的時候,有好多法條可以參考,這也是我們未來的目的。」
這場投稿者、初審評審與決審評審都沒有一致標準的制憲大會中,五位評審將在前半段對66條條文逐條審查,每條審查一分鐘,評審有權投「贊成」、「反對」或棄權。任何條文只有經過過半的三名評審贊成,才能夠通過。鴻鴻認為,這是一種「代議制度」的實踐。
即使只是單純贊成或反對的是非題,「詩」與「憲法」的角力仍時刻在討論過程中發生。「這沒有達到憲法的高度」、「他的文字並不具備詩意」是很常見的反對意見。
除此之外,「這個條文會不會跟上一則條文互相矛盾」也成了評審們討論的焦點。在嚴肅(討論詩意翻轉、法律對人民權利的保障與限制)又嬉鬧(例如在愛情是否能共產的討論中,鍾國強就指出:「這個理念很好,但我不喜歡『共產主義』這四個字⋯⋯」引爆全場的笑聲)的逐條審查過程裡,關於「性別正義」、「動物權」甚至天馬行空的「母雞能不能一粒一休」,還有許多個「不可以」衍生出的「不可以會不會傷害其他人」,都呈現了詩人們對於語言邏輯與社會關懷的高度考慮。可以說在《衛生紙詩刊+》吹熄燈號以後,鴻鴻這次讓(限制五十字的)憲法條文兼備詩意與人文考慮的嘗試有了初步的成果。
現場觀眾參與的臨時動議,使得「制憲大會」下半場與上半場的氛圍大有不同。
當然,關心程序正義或對本次活動寄予厚望的人,基於「憲法」二字的重量,可能會有更多的考慮。例如這些制憲者是否如同又一次的「文學獎評審」?詩人國的憲法一定要用詩的方式呈現嗎?這些代議者是否足以定義「詩」?且不論他們的代議合法性,他們的代議行為會不會又造成更進一步的階級感?
為了處理這些議題,詩人制憲大會的下半場就以「臨時動議」的方式進行:將先前通過的條文條列,藉由搜集讀者在前半場書寫的意見或希望補充的條文,即時性的要求詩人回應,或者即時表決,或者提出已通過的憲法條文修訂意見,進行二次表決。
在臨時動議裡,會場的主角將不會再是「評審」,而是每一個到場的人。而評審們也要面對來自觀眾的不同意見。開放這麼多的觀眾參與空間,本身就是一件很特立獨行的事情。當評審以代議士的身份待在座位上,那是權威;而在「制憲」後,權威的結論卻要即時在代議士與民眾的對話中進行反省,某種程度而言,這也說明了主辦單位的理想性格。
除了對現有條文進行修改,臨時動議也現場提出追加討論的條文。
當權威被拉下了高不可攀的舞台,與他們平起平坐的民眾跟他們再也沒有距離,隨著拿起麥克風的人越來越多,對於詩學的挑戰也隨之而來。例如原先通過的:「女人有權解放她的乳頭,就像男人暴露的喉結。」就衍生出了「女人有權解放她的乳頭,就像男人。」、「女人有權解放她的乳頭。」、「女人有權解放她的乳頭,如同男人的喉結。」三個版本,捉對廝殺了十分鐘才分出勝負。
一名參與制憲大會的民眾表示自己是法律系畢業的,她也提出了自己對這個活動的看法:「憲法就是大家來作夢。做夢完以後,用其他的法律、細則、施行辦法讓法律『無聊化』,其實就是我們法律人的專業。至於詩意的部分,通常是法律人的下課後了。」
或許也正因為通常是「下課後」的詩意,在這場活動中竟然和原本認為無關的法律專業產生關係,所以才能吸引更多民眾現場參與發言。
主持人鴻鴻為這場活動下了一個註腳:「今天的制憲大會從嚴肅的討論到遊戲性的結尾,蠻符合詩人制憲的本質。遊戲性本來就應該更強。對於台灣的理想國烏托邦,我們只前進了小小的半步。希望這是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希望未來有更多制憲,修憲,釋憲的活動,而且不見得要由臺北詩歌節主辦⋯⋯」同時,他也期望這些荒唐的條文在網路上全文公布後,能獲得更多討論與回饋。
活動結束後,評審詩人、來賓與主持人合影。左起:鍾國強、羅毓嘉、楊小濱、江文瑜、林達陽、陸穎魚、鴻鴻。
共同創作者(以筆劃排序):
Edward Lin、YC、也許、土虱、子平、不吃蛋的人、江文瑜、何品萱、宋尚緯、林達陽、海島民、狼尾草Cidal、陳令洋、魚目、最廢的那種、舒默、跑山鵝、雲崢、黃敦惟、楊小濱、楊佳嫻、鼠花貓、寧寧、廖瞇、鍾國強、鴻鴻、藍玧、羅毓嘉、釋見仙、顧茵
撰文:洪崇德。現場照片由臺北詩歌節提供。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