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故事。
那時香港的夜生活,與現今的截然不同──
華燈初上,霓虹燈一盞接一盞的甦醒過來。善良的面孔瞬間消失了,猙獰狡猾的面孔在熟食檔的氤氳熱氣當中,如魔如魅般飄浮移動。
移動到那裡了?
移動到中國城夜總會、大富豪夜總會、中小型夜總會、高級芬蘭浴室、大型酒吧、桌球室、麻雀館……甚至乎橫街窄巷等等。
只要你夠壞,那個年代的夜晚,是不愁寂寞的。
壞男人,聲音沙啞,如狼一般的嚎叫,人稱「古惑仔」;壞女人,挑眉弄眼地勾引著他們的獵物,人稱「古惑女」。
沒有壞女人,壞男人是提不起勁的。同樣地,沒有壞男人,壞女人也是昏昏沉沉。為甚麼會是這樣呢?
原由是──無論你有多壞,底裡也會希望於群魔亂舞當中,找到你的另一半,與他一起並肩上路。
時維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尖沙咀寶勒巷的「財財BAR」坐著兩幫人。兩幫人馬都是夾雜男男女女的,統通身上佈滿圖騰,龍飛鳳舞的,任誰也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江湖中人。
靠近門口的一幫,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粗眉細眼,雙顴高高的拱托著那挺直鼻樑,還有合得繃緊的兩片薄咀唇,在在指出他是個領導人物。
他叫阿俊,是「三合會」「長樂」的高級成員。但看他以佈滿圖騰的右手抽著煙,一壁吞雲吐霧一壁凝望著對家,留心對家的一字一句。
對家也是「長樂」成員,叫大鵬。年近四十,相比阿俊,少說也大上十個年頭。亦因而,恃老賣老:「阿俊!誰都知道我大鵬一向在這條街售賣迷幻丸的,你那幫小丫頭無端端的插一把手,說不過吧?」
「好!她們掏了我的生意,我都不跟她們算,怎麼說,大家都是同一個『字頭』!但是她們還要減價搶走我的客,還有江湖道義嗎?」大鵬滔滔不絕,口沬橫飛,阿俊只在瞇起雙眼,在聽。
大鵬說得怒了,隨手就在几上拍了一拍:「我不找人懲罰那些小丫頭,以後我大鵬還可以出來混麼?」
「等等!」阿俊開口了:「如果我那幫小丫頭不是溜走了,你豈不已經幹掉她們?」
大鵬:「幹掉又怎麼樣,每個人揍她一頓也是應該的吧?」
「這樣嗎……嘿!」阿俊冷笑一聲,回頭瞟向身後幾個年約十六七的古惑女:「黑妹!當時他們有沒有拿傢伙?」
黑妹踏前一步回應:「有呀!如果他們沒有拿傢伙,我和樂兒都不會走的!」
樂兒就是站在黑妹右邊的一個全身佈滿圖騰的小丫頭。其圖騰覆蓋的範圍,冠絕全場。除了臉上,身上幾近沒有任何一處是空白的。她接上黑妹的說話,以食指向前一伸:「就是他!我看著他拿著一個玻璃瓶!」
樂兒所指的,是站在大鵬身後的一個胖妹。胖妹鼻小口大,給人這麼一指,幾條皺紋就在鼻翼附近冒起,如雌老虎般咆哮著:「拿玻璃瓶是當然的吧!妳們走慢一點,我肯定要妳們橫屍街頭!」
「閉嘴!」大鵬暴喝一聲,制止胖妹再說下去。因由幫派談判,雖說拳頭在近,但總也有「表面道理」。尤其同一「字頭」,倘若事事橫蠻無理,必遭「同門」排斥唾棄。胖妹道行不夠,情緒激動下甚麼都說出來,就讓阿俊馬上抓住話柄:「大鵬!聽到吧──你那些小輩都承認拿了傢伙……!」
大鵬還在裝腔作勢:「呸!嚇唬她們不行麼?」
「嘩!這樣下去很容易弄出人命啊!我現在拿一把牛肉刀對著你,你看怎麼樣?」聲音相當嘹亮,完全想像不到出自一個個子矮小的小丫頭口中。這個小丫頭,外號小妖,也是阿俊一夥的。
大鵬被噎住,怒得從椅上彈起:「小丫頭!你吵甚麼?論輩份,妳不夠資格跟我說話!」
「怎麼樣?要嚇倒我嗎?」阿俊為保「門生」,也站直身子反唇相向。
「我不是嚇她!是幫妳教導她呀!」大鵬雙眼噴火。
「我的人要你教嗎?你先教好你那幫垃圾再說……」阿俊反駁。
「甚麼垃圾?你說甚麼?」說話的,是大鵬那邊的胖妹。
「說妳是垃圾呀!」人細聲大的小妖搶著回應。
去到這裡,不難想像,情況已然失控,雙方你一言我一語的對罵,亂噴口水花途中,總會有人態度不敬,然後不知是誰碰到了誰,開始肢體衝突,再之後,就聽到阿俊大喝一聲:「你這幫混蛋去死吧!」
接著「砰」的聲,茶几給人踢翻,雙方各自十多人馬,即時打將起來。
通常古惑仔打架,古惑女必然站過一旁,或是隨手撿起傢伙伺機助拳。
偏偏小俊麾下的幾個「女門生」,卻罕有的潑辣異常。見得黑妹隨著跟前的幾個古惑仔衝出,邊衝邊叫:「樂兒!揍他們!」
「當然了!」樂兒手持冰桶應聲而上。尾隨樂兒的,是樣貌非常標緻,身材卻偏向瘦削的阿菁,她也手執一個煙灰盅,見人就砸。最後是辣椒仔小妖,人未站出來,已聽到她的聲音:「殺了你!」話剛了,手上小刀向前直推。
剎那間,現場混亂一片──么喝聲、慘叫聲、腳步交錯聲、雜物碰撞聲……砰砰彭彭碰碰隆隆的此起彼落,恍如世界大戰般。
酒吧門拉開,內裡一幫人大模斯樣步出。為首的,是阿俊。其後是他的近身──細輝。接著是黑妹、樂兒、阿菁與及小妖,殿後的是七八個頭髮染得七彩的古惑仔。
他們剛剛打勝了一仗。對方大鵬被砸得頭破血流,跪地求饒。餘下的門生就被唬得動也不敢動。
打過漂亮的一仗,古惑仔是相當自豪的。見阿俊上衣扣鈕敞開,兩塊胸肌因為剛剛運動過後而未能即時平息,一起一伏的流露一份原始粗獷,他從袋裡掏出煙包,啣出一根,細輝識相的上前點火:「俊哥真厲害!一個就將他們全都打倒了……」
「說笑吧!沒有你們助拳,我一個人怎會行?」俊哥不經意的吐出藍煙,斜眼瞟向細輝身邊的黑妹:「尤其黑妹她們,當真了不起呀!哈哈哈哈……」
「是的!她們真的很厲害!」細輝陪笑,手臂同時搭在黑妹肩上,對方隨即瞇起一雙狐眼,浪笑幾聲的俟身配合。
旁邊的樂兒笑說:「黑妹這麼行,細輝今晚有甚麼獎賞嗎?」
細輝尚未回答,阿菁已接上:「當然有!起碼要幹她七八回吧!」
「那麼少?」小妖大大聲補上一句。
「哈哈哈哈……」俊哥忍不住狂笑幾聲,其餘的人也跟著笑起來,笑聲豪邁奔放。
一幫如日方中的江湖兒女──絕色、超凡、一身是膽。
只是他們完全想不到,這段時期,已是他們的人生頂峰。
幾年之後,一個「情」字導致他們的運勢全線下滑,組織土崩瓦解──細輝橫死、俊哥被殺、黑妹潛逃、樂兒自戕、阿菁啷噹入獄、小妖則不知所終。
有誰料到,你我他……將會是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