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無寸鐵的他很快被守衛抓到了,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刑具留下的痛楚久久未有消散,他彎腰側身躺在黑暗牢房的鐵床上,默默數算一點一滴的時間,不知時日過去。
「你可以出來了!」
關押到地牢的他,憑著陽茗的交情疏通疏通,得以逃過一劫。
陽茗帶他飛往地上,橫越中央廣場,抵達北區墓園的閘門。
地上的北區墓園由高女管轄,平時守衛森嚴,僅許高女和主人涉足。按照常規,不容許婓人進入墓園。任何違抗者,輕則革職查辦,重則大刑伺候。不過,建國之初,尚未定制。陽茗此前是陽名帝的男寵,依仗新帝的權勢,還是可以通融一下。
「送到這裡,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真心感激:「謝謝你。」
「我幫過你這麼多次,你才謝過一次。」
他一時語塞,啞口無言。
「說笑而已。你對任何事都太認真,過於繃緊,對自己可沒好處。」
「對得起自己足矣。」
「你這種鳥樣我是第一次見,初時相見就引起我的好奇心,想看看你能飛到哪裡去。」
「謝謝。希望你永久保有新帝不變的恩寵。」
「好啦,就此別過。祝你順利!」
陽茗揮了揮手,轉身離開墓園。
「嗯。分道揚鑣,後會無期。」
陽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驟然停下腳步,而後輕輕一嘆,遂拂袖而去。
放眼張望,遼闊的墓園躺滿整齊劃一的墓碑,墓碑之間隔著青翠的植被。好些墓碑長期無人打理,乏人問津,荒廢日久,高高的雜草遮擋了安葬者的名字。
他一步一步仔細查看碑主的名字。忽而想到,他根本不知道主人真實確切的名字。
主人顧慮甚深,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無法揣摩真正的聖意,猜透主人內心所想。主人從不透露任何私隱,身世經歷無從稽考。從何而來,從何而去。匆匆來去,行踪飄忽。多番躍現主人身影的零零碎碎神話傳說,被合眾人之力整理編寫的真確歷史記錄層層撕碎,恍如半空中紛飛的羽毛,霎時消散無踪。
難以捉摸,神秘莫測。
到頭來,他對如此痴迷的主人竟是一無所知!
他漫步於墓碑間,撥開雜草,一下下的掃視,一次次的失望。遊蕩多時,身心疲憊,快將倒下,沉重的雙腿催促他立即歇息,內心的聲音卻一次又一次激勵,堅持下去,總會找到主人安息之處。
天母似是憐憫他一片丹心,響應他心中的呼喚。
他瞪大圓潤的雙眼,於墓園中央一座藍珍珠花崗岩墓碑驀然駐足。
他渾身顫抖,心臟撲通撲通地激烈跳動,口鼻劇烈地喘息,無可壓制的情感終於爆發出來。
他雙腿發軟,頹然跌倒在草地上,雙膝跪地,手臂撐地,緩緩爬到墓碑跟前,兩手緊緊環抱主人的墓碑。
「主人……主人!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無聲地哽咽,無形的淚水滑落他臉上。乾涸的雙目,終究無法用淚水滋潤主人的墳墓。
他放開懷抱,眼神憐愛地閱覽墓碑上的銘文,手指細膩地撫摸刻下的凹凸不平的文字。一字一字往下掃,繞著字體緩緩迴轉;一句一句高聲誦讀,滿溢思憶情感重複重複數遍;唯恐遺漏了一字一句。
陽名帝撰寫的墓誌銘是主人流傳於世的唯一記載,是主人曾於世間存活的實錄證明,卻僅僅銘刻一小撮功績,毀掉主人一世英名,落得個昏庸無能之定論。這不是他記憶中的主人,不是他曾經多次親身侍奉的英主,不是他跪在地上抬頭仰望的神明。
他是可有可無的渺小之人,想當然沒有任何有關主人與他的記載。
這篇碑文,主人活躍於傳說的身影銷聲匿跡,建立的豐功偉業全遭竊取,連死亡也被篡改、被剝奪、被抹銷,承受萬分的污名,埋葬在茫茫碑海之中。
人們的記憶將會遺忘舊日的偉人,讀取片面的歷史記錄,扭曲異化成窮凶極惡的貪惏統治者。年歲漸長,再也沒有人記得這樣的一位偉大的英主,沒有人,沒有人……
閱畢,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眨動主人喜愛的湛藍色眼睛,眺望沒有盡頭的湛藍色天空。回望湛藍色花崗岩墓碑,於盈盈青草間,彷彿遇見主人。主人依舊英姿煥發,昂首挺立,眺望漆黑夜空的明月,從沒好好正面看他一眼。
他一如以往侍候主人那樣,頭靠向墓碑,垂在草地跟前,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合上那雙最藍的眼睛。微風徐徐掠過,隨風擺盪的雜草黃花為他覆上一圈綠蔭花環。
他似是入睡,夢回第一次主人傳召他的情景,羞澀答答依偎在主人冰冷的懷抱,做著醒不來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