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只要荒謬到一個地步,就連做夢也無法超脫其荒謬本質,當荒謬因子無法織出一個圓滿的夢時,我還有甚麼辦法得到救贖? 於是,我終於到了警局報案。 我從沒到過警局,也不清楚報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以為即使傻呼呼地對警員說「我來報案 」,對方也會嚴肅對待,實踐「急市民所急 」的理念,但我急得快哭了,對方卻一臉不在乎,語帶輕蔑地打發我走。 「這是失蹤案啊。」我語氣急促,希望喚起對方的關注。然而,這裏每天也有人無故失蹤,警員早已習以為常,不著緊不關心才是正常的應對態度,可惜我沒有其他辦法,以為尋求警員協助就能得到一絲希望。 「小姐,這根本不是甚麼失蹤案啊,你到底理解失蹤的定義嗎?」這個四眼警員在托眼鏡時用手遮掩那充滿嘲弄的笑意。 「我當然理解。失蹤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你說失蹤的人現在好端端的在家裏,你回家就能看到他,這怎麼能說是失蹤案呢?」 「他只是還未失蹤,今晚他會跟家人發生激烈爭執,然後在盛怒下離家出走,從此消失不見啊。」 「你怎知道他今晚會跟家人爭吵?又怎知道他會離家出走?」他的語氣開始不耐煩。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了多時的淚水終於失控似的流下來,「因為我就在現場嘛。」 「你在說甚麼?如果你在現埸,你拉著他不讓他走好了。」 「我就是制止不到啊。」我無法說出真相,這些年來我一直害怕承認我就是罪魁禍首。「所以你們一定要設法制止他,否則今晚之後他就會失蹤不見。」 「那你等他真的走了以後再來報案吧。」 「他失蹤了要找回他很困難,但是趁人還在,制止他離開還來得及。求你們了,如果你們不出手,這鐵定會成為失蹤案的。」 「警方有警方的程序,我們不可能對未發生的事件立案。」四眼警員打了一個呵欠後補充說:「況且對方已是成年人,如果他按個人意願離開,並不會構成案件。」 不管我花多少唇舌,警員也不肯受理這宗未來的失蹤案。 這是理想當然的吧。 要求警員尋找一個還未失蹤的失蹤者,根本就是荒謬至極的事。 我離開警局時哭得驚天動地,直至體內所有內臟逐一奪眶而出,最後我剩下一個空殼,搖搖晃晃地踏上回家之路。 我哭著醒過來時,天還沒亮。 我的哭聲太厲害,爸爸被我驚醒,急忙跑來我房查看。 他試圖安撫我,我卻哭得更悽切。他大概以為我在思念昨天辭世的爺爺,但在思念爺爺的背後藏著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爺爺一直沒等到一家團聚那一天,而這都是我害的。 細叔失蹤那一年,我六歲,他十九歲。 當時我是爺爺唯一的孫兒,他疼我疼得不得了,常常誇讚我乖巧,但我其實一點也不乖,只是他一直無所不用其極地包容我的所有行為。 那天也是這樣,明明是我不理細叔勸告一而再拿他的拳套玩耍才會被細叔責備,但爺爺一聽到我的哭聲卻嚴厲指責細叔將我弄哭。細叔受夠了爺爺萬事以我為先的做法,開始與他理論對與錯。 爺爺跟細叔的關係本來就不太融洽,三不五時發生爭執,那天他們的爭執伴隨著我的哭聲而升級,二人各不相讓,越吵越烈,吵到後來我不再哭了,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其實我早已記不起他們爭執的內容,但我永遠忘不了細叔最後的說話:「好,既然這麼看我不順眼,我走好了,以後你就擁著你的寶貝孫女吧。」 他說罷便打開家門離開,並且用力關門,由於用力太大,連門鎖也給弄壞。我當場嚇呆了,關門時那記震耳欲聾的聲響衝擊我每一吋神經,直接影響我往後的性格發展,我不敢再野蠻、任性,從此做一個百分百的乖女,對大人的話言聽計從。細叔當年關門的力度刻進我心中,多年來一直沒有消退過。 我從那天起再沒見過細叔,也從來不敢追問細叔的下落,甚至沒膽量再提起細叔,我很清楚知道,全因為我,細叔才會離開,爺爺才會失去這個兒子,所以每次看到爺爺鬱鬱寡歡的樣子,我也內疚得不得了,但我始終沒鼓起足夠的勇氣向爺爺道歉。我犯下彌天大禍,而且沒有任何補救方法。 我始終欠爺爺一個正式的道歉,而隨著他的離世,我將背負這個遺憾一輩子,我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多年來我像縮頭烏龜一樣,以為不聞不問就可以當作甚麼事也沒有發生,甚至假裝細叔不曾存在過,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我以為生活一切如常,但傷口一直都在,而這個傷口不會隨著時間癒合,只會潰爛化膿,直至將我完全吞噬。 我決定不再逃避,如今唯一可以讓我懺悔的出口是爸爸。我鼓起出生以來最大的勇氣向爸爸坦承當年自己的過錯導致細叔離家出走,我原本以為他會憤怒責備我,沒想到他聽我講完後竟然大笑起來。 「傻女,我一直不知道妳有這樣的誤會。」爸爸直視我的眼眸,眼神充滿慈愛,像在看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那樣溫柔。 「誤會?」 「細叔離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得斬釘截鐵,一點也不像是哄我的假話。「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失蹤過。」 我不解,腦海裏有千百個問號。 「嚴格來說,他並不算離家出走,他有跟我們道別的。那天的確是一個導火線,不過細叔早就想離開,那晚他一怒之下離開徹夜不歸,但他第二天早上便回了。」 「回來?我不知道他回來過。」 「那時候妳去了上學嘛。」爸爸沉思了一會,像在思索一些陳年往事,「那晚他去了拳會睡覺,跟師父聊了一晚,讓他下定決心到台灣打拳。」 「甚麼?」這是我從不知道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細叔的確常常在家練拳,只是我並不知道他是拳手。其實細叔平日很疼我,只是我每次拿他的拳套玩耍,他也會很著緊地取回拳套責備我。 「也許是一時衝動,也許是早已構思良久,總之他那天早上回來說要到台灣打拳,妳爺爺本來就反對他練拳,當然不可能答應讓他到台灣打拳,但細叔說不管如何也要去外面闖一闖,最後他也去了實現理想啊。」 「但我從來沒聽說過。」我依然處於震撼中。 「妳爺爺不准我們提起啊,他反對細叔打拳,覺得這樣沒前途,而事實上細叔到台灣打拳的確沒有達到他預期的目標。當時他說過沒打響名堂絕不回來,所以他十多年沒有回來,因為他在拳擊界從來沒有成功過。」爸爸說來不無感慨,「他在台灣打拳雖然不成功,卻落地生根,在那邊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 「十多年?」細叔離開不止二十年啊。 「最近幾年他都有回來啊。」 「他有回來?但我從沒見過他。」 「是嗎?妳沒見過他嗎?那可能因為他回來時妳不在澳門吧。」爸爸輕描淡寫的說。 前幾年我在英國讀書和工作,去年回澳後又經常出差和旅行,即使人在澳門,也甚少出席家庭聚會。 「為甚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細叔?」 「哎呀,只是沒特別提起吧,況且妳從來沒問過,我並不知道妳這麼在意他。」 我得承認,中學畢業後,我對這個家的關心程度越來越小,而即使我不在,世界依然在運作,世事不斷變化、流轉,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我理清一下思緒,小心翼翼地問爸爸,「所以,你的意思是,細叔離家出走與我無關?」 「當然與妳無關。」爸爸的嘴角微微向上,以他平日的作風,大概會跟我說:「妳這個傻瓜,別以為自己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啊。」不過因為這個議題相對嚴肅,他才改為說,「如果你早點說出來,就不會平白內疚了這麼多年。」 如果我早點說出來就好了,我苦苦一笑,我就是一直沒有勇氣面對呀。 「所以,振作起來吧。」爸爸嘆了一口氣,「我也要振作過來,喪事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打點。」 我瞪著爸爸,猶疑著要不要相信他的說話,我擔心他編出這一切來安撫我的情緒,雖然我知道爸爸從來不擅長編故事。 「你不相信?」爸爸看出我眼神所流露的懷疑。 「我很想相信。」我情願這些年來我的歉疚都是沿於一個誤會,也不希望我做成爺爺一輩子的遺憾。 「細叔正在趕回來,中午妳就可以見到他一家。現在再睡一會吧。」爸爸像哄小孩一般哄我睡覺,但我怎麼可能睡得著?一聽到細叔回來的消息,我的心跳便劇烈加速,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臟彷彿要從眼眶一躍而出,一如昨夜之夢。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我跟爸爸一起到機場接機。 人來人往,我無法從人群中認出細叔。 直至細叔一家站在我面前,我還是沒能認出他。他跟我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這時候我才發現記憶多不可靠。 二十三年的歲月將他由一個剛烈的熱血青年變成一個體態魁梧但鬱鬱不得志的中年人,而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六歲女孩。 二十三年忽然就過去,而我們都長大了。 我不敢直視細叔,我對他的歉疚始終沒有消失,然而,他對我不存在任何芥蒂,他也許早已忘記那天發生過甚麼事。 我一輩子走不出的那一天,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細叔見我傻楞楞地站在爸爸身後,走過來親切地叫了我一聲瑩瑩,他的語氣就像我們昨天才見完面。 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梗在喉嚨的一句「對不起」始終無法吐出來。 細叔妻子的樣子很賢慧,兩個兒子都長得比我高。細叔當年離家也許找不到他的理想,但至少他找到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生活未必事事如意,但只要一家生活和睦,就是人生最大的圓滿。 有些事情圓滿到一個地步,就會連做夢也掩飾不了其荒謬,唯獨化成小說,才能讓圓滿填塞荒謬的漏洞,療癒千瘡百孔的人生。 我清醒著,我書寫著,記下曾經的遺憾和圓滿,賦予自己勇氣和力量。 從前我總是聽從爸爸囑咐,努力讀書,不要搞無謂的創作,現在我應該可以試著追尋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