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幾公里外後,零才成功攔下一輛計程車,她抱著被毯子包住的獵雲坐到後座,她可以看見後照鏡裡的司機那充滿疑慮的眼神。 鮮血染紅的衣物和手上那根不明物體,論誰都會怕惹禍。零只好用點手段讓他消除徬徨,她將遮槍的毯子掀開,露出槍頭瞄準他的後腦勺。「開車。」 司機當場嚇得雙手離開方向盤,半舉在空中,一股濃烈的體味從他腋下飄來。 「上…上哪兒?」 「開到苗栗之後我再告訴你。」 「苗….」司機像中風寒一樣抖著說:「我早上七點還要接孩子上學,拜託妳行行好吧。」 零看見他的置物櫃裡的打火機和面紙盒,全是酒店或按摩店附贈的。「省省吧,你能讓女人的手懷孕嗎?」 司機蒼白的臉瞬間漲紅,喃喃自言了幾句後,認命發動引擎,說:「妳該不會要我開這麼遠的霸王車吧?」 「到目的地你自然就知道了。」零說。 寧靜的路燈在窗外一盞一盞晃過,這個時候已經沒什麼人車了,那些街景她看的比平常更仔細,因為這很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身處在這裡。她一邊回憶著,一邊希望翔凜可以順利找到全身而退的方法,那女孩過去遭遇的事不亞於她,她們都是悲劇產下的生物,能不能就此解脫,就看這最後一段路要如何走了。 經過前天拷問彼德的那座停車場時,她又想起差點轟掉彼德腦袋的那一幕。 「蔡恩仁。」腦袋裡的彼德說。 零臨時將槍口轉了向,子彈從他耳旁掠過,毫髮無傷,但槍響讓他跪在原地耳鳴了好一陣子才有辦法說話。 「以死到臨頭的人來說,你膽子可真大啊。」零挑眉道:「為何要說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們過去的事,也研究過豆腐村土地糾紛的悲劇。」 「那麼你想安慰我還是開導我啊?」 「我知道那些詐騙你們村子的人的下落。」 「真抱歉,我覺得你裝傻胡說八道的時候還比較有意思。」零重新將槍口對準他的額頭。 「其中兩個人是肅清專案的成員!」 零抬起一邊眉角,這倒有點意思了,「說下去。」 彼德接著娓娓將調查她底細的事一一道出,過程中也順便把發生在她故鄉的事仔細研究了一輪,十多年前掏空她故鄉的人,是一間原名叫「聖合事務所」的外資企業,由來自港澳各地的幾名投資掮客主導,這些人的慣用伎倆就是到純樸的地方賤價收購,或是走法律漏洞恐嚇一些天然資源或土地,將之轉售給其他有興趣的買家,從中牟利。 「那家公司在那之前就因為一件失敗的併購案破產了,其中有三人因為內線交易和其他金融案子被起訴,可是最後卻沒有半個人真的去坐牢,因為有個人看上這些傢伙的專業,砸了一筆錢搞定整件事,那個大老闆就是你們現在的金主之一。」彼德說。 「趙董。」零說:「剛才你說的想殺我的人就是他嗎?」 「我就要說到重點了,那些人當中有一個因為替趙董解決了很多麻煩,進而被資助,連名帶姓改掉去選了立委,相信妳知道我在說誰了,那人就是妳們口中的乾爹。」彼德接著說:「在他發現頭號刺客零居然就是當年那個村里的小女孩後,他就開始一直擔心自己過去的身份曝光,表面上對妳細心呵護,私下可是一直想設局把妳除掉。」 零說不出半個字,這種鬼使神差的巧合讓她差點不能思考,但她實在無法忽略刺殺卓文雄那晚,南鐵幫會帶上大批人馬前去酒店的事,就算只是去找卓文雄和他的小弟椪柑談判,也不至於是那種陣仗。加上這段時日以來,任務情報錯誤的狀況真的越發頻繁,彷彿真的就是想置她於死境。 除非,組織裡有人告訴南鐵幫帶頭的人,她當晚會出現在那兒。 「他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我沒感覺過他對我有敵意。」零說,她是真的如此認為。 「男人不會白白對一個女孩子好的,老男人更不會,這點妳應該很清楚才是,不要被他的外號誤導了,他只是想用人情混淆妳,哪天被妳知道真相後,至少可以讓妳猶豫一下,當他要動手的時候,連眼睛都不會跳一下,而且現在他手上已經有能取代妳的人了。」 「誰?」 「我只知道是個身體條件很扯的女人,其它就不清楚了,妳準備好要合作了嗎?」彼德問。 「就算殺死我一百次我也不會聽政府的話,你既然知道我的過去,自然知道原因。」零說,接著拿小刀解開他手腕上的繩索。 「我猜妳不會就那麼大方送我一條命。」 「別太高興,我這人反悔很快的,我要你去做一件事。」零說:「我要你繼續追查南鐵幫和台中都更案的關聯,蔡恩仁不會隨便跟白道搭上邊,市府那邊也不太可能冒險去讓一個有黑道背景的建設公司插手都更,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彼德哼哼笑了兩聲,卻因為太用力而咳出一灘血水,「你以為是誰派我來的?」 「我警告你別再亂賣關子。」 「妳猜得沒錯,蔡恩仁很早以前就知道乾爹在替趙董疏通各地的人脈,搞併購或干預施政,他之所以會從一個賣毒品的黑道跑去玩建築業,就是想打進更高一層的圈子。」 零暗忖著,就像自己要殺死目標前,總得偽裝成那人喜歡的樣子。 「你的口氣好像你們很熟似的。」 「下週一晚上七點,蔡恩仁和趙董他們都會出席台中捷運的通車測試,這就是我蔡恩仁要我告訴妳,要妳盡早離開,過去的仇由他來報。」 零放聲大笑,「他會不會搞錯了,已經這個節骨眼了,居然還來那一套,你告訴他,想找死或吃牢飯那是他家的事,我可沒那時間配合他,你就幫我回這句,然後仔細盯好他和趙董的動向。」 「妳想做什麼?」彼德問。 零沒有回答他,當下的她沒有答案,只想趕快遠離這裡,卻又不想表現得像逃跑。 一聲巨大的喇叭響把她拉回現在,那是一輛在濱海公路上奔馳的砂石車發出的,零盯著外頭好一陣子才得知所在位置,剛才她至少放空了兩小時,計程車已經開到苗栗境內了。 「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要去哪兒了嗎?」司機無奈又疲憊地說。 零說出一串地址,司機默默往前繼續開,結果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 抵達後,車內一片死寂,司機沒轉頭也沒把車門解鎖,零隨即把自己的尾戒剝下,放到他右肘旁的置物箱上。。 「這該不是什麼贓物或假鑽吧?」司機拿到光源下細看戒指上的鑲鑽。 「如果是,你就會扔了嗎?」零打開車門,餘光瞄見司機迅速將戒指收進上衣口袋,急急發動引擎。 當車尾燈在馬路盡頭消失後,零轉頭面對一座大橋,原地躊躇了一會兒才直直往前走,帶傷的她已經顧不得那些路口監視器,只能盡量壓低額頭行走,她爬過一處圍欄,滑下一段矮坡後繼續背槍往前又走了五分鐘,看見對面山腳下,約五百公尺外的一座舊式三合院。 她在腦中核對彼德和她描述過的建築特徵,確認無誤後找了一個燈火較黯淡的位置,左右張望,確認都無人經過後才掀開獵雲的遮布,舉槍後透過瞄準望遠鏡查看。 在這樣的距離和夜色下,她只能透過熱感應輔助的夜視功能看見有三個人影在曬穀場活動,還有一個靠在圍牆外抽菸,身上看不到槍,估計不是重兵,根據彼德所述,那棟老房子是蔡恩仁的軟肋,但他沒解釋原因,只叫她看過之後再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走。 從安排守衛這點來看,他確實非常在意這個地方。 最簡單迅速的方式,就是來一場寧靜的大屠殺,這個距離和高度,獵雲能像大象腿一樣,輕而易舉就能踩死下面那群螞蟻,當她正要換個更適合射擊的位置時,晒穀場中跑出一名瘦小的身影。 雖然看不見五官輪廓,肢體動作卻可以透露出是一名男童,零暫緩計畫,陷入長考。那可能是某個摯交的小孩,或是他和某個女人生的。 無論是哪種可能,若是能將之拿下,定能重創他和南鐵幫好一陣子,黑道的圈子也會因此下起一場血雨,但這麼做也會把自己攪進不該進入的棋局裡,零想起林中校告誡她不可報復,現在想起來似乎有點道理了。 但她的十字瞄準鏡依然緊緊跟著男童的頭顱,他看起來像是在跟守衛他的那些人玩樂,儘管隔了點距離,笑聲依然若隱若現。 只要扣下扳機,和蔡恩仁之間的恩怨就結束了,那個男的害死了半個村子的人, 殺一個男孩還算便宜他了。 男童和守衛開始玩起了接球遊戲,小小的身體捧著一顆比他頭還大的黑色圓形物體,往前拋給比他高兩倍的傢伙,一來一往,其他人也來跟著加入。 零放下槍,深深抽了幾口氣,想起了這些年流離失所,不敢回去故鄉看一眼的感觸,而蔡恩仁卻在他的世界裡優游自在,不但是個掛牌流氓,還是個她不能去動的流氓。 她又舉起槍,穩穩架住槍身,月光照在獵雲的外殼泛著冷冽的藍光,她告訴自己,只要一槍,一槍就好,一發子彈用來換故鄉和自己青春的恩怨。 男童在原地跳躍,她仍死死鎖定著他的身體,扳機已經快要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差最後一口氣。 「妳在幹什麼?」一名穿著背心,看起來像是來夜跑的男路人在她身側幾公尺的地方大吼道。 因為太專注,導致根本沒發現他靠近。零轉身用槍對著他的臉,差點就要將他滅口。 對方嚇得急急半蹲下,揮手求饒投降。 零喝令要他趴下後,一步一步遠離,最後揹起槍往剛才那座橋上衝去,一邊為自己動念想殺一個小男孩而感到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