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談談日本和台灣的幽默和搞笑。 很多人都看過日本的搞笑節目，三十年前開播的《志村大爆笑》或是更早的《八點全員集合》，更是偽皇民世代——也就是出生於戰後、接受反日教育長大，卻對日本存有莫名親切感的世代朋友們——少年時期的回憶。那些錄影帶店裏的日本搞笑節目，一直和小朋友們的動畫、大叔們的日本職業摔角、阿伯阿公們的時代劇，同為最受歡迎的盜版錄影帶。 當然，還有另一種是大家都愛但是小朋友不能借的，不過這裏不能說就是了XD 以志村健和加藤茶這兩位廣為台灣人所知的笑匠為首，這種日式的搞笑風格其實給了台灣很大的影響。甚至在反日教育還留有最後威力的80年代，還出現過台灣版《八點全員集合》的《黃金拍檔》，而《黃金拍檔》的核心成員，絕大多數還是「非皇民」的外省朋友們。 （以下限訂閱者閱讀） 在錄放影機迅速普及化的80年代，《黃金拍檔》從日本學來的技術和道具工程維持的優勢並不久。除了觀眾疲乏之外，也有越來越多人通過錄影帶而知道了元祖的《八點！全員集合》，於是在風光了三年多之後，《黃金拍檔》走入歷史。 許多人恐怕不知道這齣曾經風靡全台、創造出「七先生」、「董娘」、檢場和兩百塊等角色人物的綜藝節目，帶有這麼強的日系血統。要說《黃金拍檔》和《八點全員集合》最大的差別，則是兩者的開場短劇有無「腳本」。《黃金拍檔》在拍攝時曾經嘗試過按照安排好的腳本演出，但是效果卻不佳，後來製作人決定只作好大略的設定，讓五位成員自由發揮自己的個性特質，反而得到較好的效果。不過也因為這樣，大家常常看到節目一開始的20分鐘短劇，是以幾乎「失控」的胡搞瞎搞（而且有時候還不一定好笑）的方式在收尾的。 相較之下，由ザ・ドリフターズ（The Drifters）主持的《八點！全員集合》，雖然堅持在各地市民會堂等場館以直播方式播出，卻一直都有固定的腳本來控制演出的節奏。不同於《黃金拍檔》的臨場反應、自由發揮，《八點全員集合》的表演方式雖然看似豪放，實際上則因為現場播出的關係，而在時間控制等方面有更嚴謹、精細的設計。 而《八時全員集合》一路從 1969年走進日本電視節目最Funky的80年代，也不時出現許多尺度破表的表演，女生在短劇中露奶只算是基本款而已；但是《黃金拍檔》在播出時雖然也受到許多衛道人士「沒水準」、「破壞社會風氣」等抨擊，也仍然配合當時的政策需求，播出過許多「正面能量」的內容，甚至還製作過勞工之夜、或是勞軍、勞警等特別節目。這兩個台灣和日本當時的代表性綜藝節目，也在這些方面呈現出兩國不一樣的民風和不一樣的時代氛圍。 嚴格說來，《黃金拍檔》開播時，《八時全員集合》已走過了全盛時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黃金拍檔》算是《八時全員集合》跨海的後繼節目，而這也反映了日本與台灣的「發展落差」。正如前述，ザ・ドリフターズ的成員裏包括了加藤茶和志村健兩位經典笑匠，也是搞笑節目中的霸者，而《八時全員集合》之所以會下台一鞠躬，則是在被稱為「土8戰爭」的收視率之戰中敗下陣來——挑戰成功的，就是富士電視台製作的《我們是白爛族》（オレたちひょうきん族）。 在台灣，相較於志村和加藤的廣大知名度，「白爛族」的成員就較少為人知。但是這個打敗《八時全員集合》、在時間上也《黃金拍檔》高度重疊的節目，其實也孕育出了日後日本搞笑界的幾位巨匠。包括了因為第四台而在台灣率先擁有知名度的山田邦子，還有之前因為和黑社會來往而被日本演藝圈封殺的島田紳助，以及「日本最會說話的男人」明石家秋刀魚。除了這些人之外，這個節目的參與者還有個日後成為世界級人物的男人——是的，就是ビートたけし。你可能比較常聽到的是他的另一個名字。 北野武。 對台灣人來說，北野武是拿過影展大獎的名導演。可是對日本人來講，他更鮮明的印象是戴著奇怪頭套主持搞笑節目，或是半正經半鬼扯地主持星期一的詼諧政論節目的電視主持人。拍攝全新風格的時代劇或充滿暴力美學的黑社會電影，其實是北野武作為搞笑藝人本職外的調劑兼職。 事實上在日本北野武不但搞笑藝人的形象深植人心，甚至還有一幫由北野武在照顧、指導的搞笑藝人——「武軍團」，武軍團還曾經因為狗仔週刊《FRIDAY》騷擾當時和北野武交往的年輕女學生（怒！），結果整群12個人跑到FRIDAY的編輯部，和編輯部人員大打出手，還被告上法院。當時北野武曾經丟下一句經典名言： 「我們都不是從事什麼名譽的生意啦。」 一般讀者可能無法體會這句名言的重量，因為在台灣的諧星還真的普遍水準讓人搖頭（誤）。雖然一直到戰後初期，在日本所謂的「藝能界」仍讓普羅民眾認為是不入流的行業，但是在北野武全盛期的80年代，包括搞笑藝人在內的藝能界早就是名利雙收的代名詞。而北野武雖然嘴裏這麼說，但是他在從事搞笑這個職業時，卻完全發揮日本的職人精神，而且真的是「用生命在耍白爛」。就算後來因為騎機車出了差點送掉老命的嚴重車禍，卻仍然帶著輕微顏面神經麻痺的後遺症繼續在銀幕前，演出他人生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工作。 當然，在日本許多人也不喜歡北野武，甚至覺得他的「下町式」幽默已經過時，還把他歸類成日本藝能界的「老害」之一。但是北野武和志村健等老派搞笑藝人一樣，成名前其實都在階級和輩分意識嚴重的藝能界裏吃過許多苦頭，也經歷過許久半紅不紅生活難以為繼的歲月。也因為這樣，這些老派藝人或許毒舌、或許自嘲，但是笑料的背後都藏了不少的人生道理，而這些人生道理雖然讓人聽了想笑，但是笑聲的土壤都是來自過去的辛酸和血汗。 像之前日本掀起搞笑熱潮，也出現了一堆爆紅的年輕搞笑藝人，但是這些搞笑藝人卻很少可以長久，頂多有段時間在電視上天天出現，然後過了不久就完全消失，成了所謂的「一發屋」。這種現象也證明了要讓人發自內心的歡笑，真的是需要人生歷練的。也或許經過爆紅而又立刻被大眾遺忘的「天人五衰」經驗，體驗過這種人生無情洗禮後的一發屋們，就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志村健或北野武吧。 北野武和志村健雖然在電視前都是一副瘋瘋顛顛兼白爛樣，可是卻都能以「人生先輩」的身分出書講述自己的人生觀，而且銷量和評價也都很好。最有趣的，是這兩位認真看待搞笑的諧星巨人，私底下據說都很嚴肅。就連另一位以胡鬧著名的諧星岡村隆史，還因為憂鬱傾向而停止活動了一段時間。總之，如果私底下在酒吧遇上北野武或志村健，他們可不是《極惡非道》裏的大友組長或是《大爆笑》裏的笨蛋殿下，而是充滿日文裏「哀愁感」，拿著酒杯欲言又止的迷人大叔。 也難怪人家女朋友交不完了。 總之，就算是看來幾乎亂搞毫無章法的爆笑短劇，也是這些搞笑職人反覆演練和驗證的成果。這種幾乎把搞笑神聖化的態度，也反射出日本傳統的職人精神。而北野武和志村健這種魅力與低級同宿於一個身體的神奇存在，其實也是日本傳統幽默美學「浮世精神」的延伸。 就像江戶時代描寫社會風俗的「浮世繪」畫作，或是記載各種趣聞的《浮世床》、《浮世風呂》等大眾文學，浮世指的是有喜有樂、無常卻又充滿各種趣味的人生百態。就像我尊敬的一位革命家前輩所說的「人生就像一條河流」般，隨波逐流而活著的人們，正因為人世的無常，所以得懂得欣賞每個偶然的機鋒和瞬間的美麗，而幽默更是人生諸般美麗裏最吸引人的部分。 其實，浮世（うきよ）真正的語源是來自同樣發音的「憂世」，也就是在無常觀下的人生，其實是充滿痛苦的。但是在痛苦間找到苦中作樂和會心一笑的瞬間，正是人生的重要哲學和美學體現。這也是為什麼剛才提到那幾位搞笑巨匠，在現實生活中都擁有哀愁一面的原因。因為「笑」雖然是人的本能，但是幽默感卻是高度的文化行為。而從苦痛和無常的人生中升華的搞笑，更是充滿了諦觀和對生命的熱愛。 所以大爆笑不只是大爆笑。那些胡搞的背後都是淚與愛的結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