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是否可以視為和人類擁有相近的心智功能?不少科幻片都圍繞著這個心智哲學問題以至於設定展開故事,而《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也不例外;該片在八零年代上映時並不賣座,
相近的問題早在十幾年前《2001太空漫遊》也早就探討過了。但該片卻能夠在之後成為經典,仰賴的是在這個設定上做出戲劇性的突破,以及在視覺風格上帶給觀眾的無限想像。續作《銀翼殺手2049》的導演更是在表演風格以及戲劇節奏上做出高度的統一,使得該作儘管撲朔迷離難解,但卻能在前作上更進一步,達到更高的完成度。
Deckard的身世以致於意識之謎
《銀翼殺手》系列改編自亦為Spielberg執導的電影《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原著作者Philip Dick的作品《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而電影囿於篇幅因而勢必得有所刪減和調整。簡言之,原著小說的世界觀由於透過文字描述且篇幅較長,因而比較明確而完整,甚至連小說中未來世界的宗教觀都有提及;而電影版不但把這部分給刪減了,同時也刪除了主角Deckard的妻子以及寵物的部分,而比較把重心放在仿生人和人類究竟該如何區分的問題上。
這個問題在心智哲學中隨著電腦技術的發展,老早就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問題了;而在電影中例如《2001太空漫遊》裡也同樣涉及到這方面的問題。而電影如果側重於影像語彙的發揮,在論述以至於哲學論證上的發揮空間勢必有限,能做的其實比較是把一個論點作為設定,然後藉此作戲劇性的開展。因此《銀翼殺手》所探討的哲學問題和《2001太空漫遊》其實相去不遠;但在戲劇性上則從《2001太空漫遊》中探討「機器人是否也和人類擁有相近的心智功能以至於思考能力」往前更跨出一步,影射既然如此,那麼「人類要如何知道自己或他人是不是仿生人」。之所以說是影射,是因為片中在對白上完全不直接討論Deckard是否也是仿生人的問題,但他的瞳孔在暗處時卻也會發出綠光(獨角獸的符號由於各個版本出現與否情況不一,而版本考究非本文重點故在此不討論);但這是在續集才透過對白明確點出的關鍵,因此在沒看過續集的情況下,單看第一集非常容易忽略這個情況。
當然,小說可以藉由文字鉅細靡遺的描述提供更多的細節,但同為藝術作品,電影這種藝術類型在心智哲學上有時反而更可以凸顯問題的重點。因為無論是透過電影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都只能看到他者外顯的行為,因此儘管在電影中Deckard的瞳孔在暗處會發出綠光,警局裡也提供了類似測謊機的測驗來判斷受試者,但除了上述情況,若我們對Deckard的其他行為做出觀察,我們還真的無法判斷他是不是仿生人。為什麼?
因為人類無法直接知道「他人心裡在想什麼」,這和「他人外在的行為」之間本來就沒有對應的關係,不同的行為可能由不同的心理因素驅動(因此坊間以此做為招牌或是噱頭的絕對都是騙錢或是過度自信);人雖然可以透過反思自己的意識內容進而確認到自身意識活動的存在,但既然我們只能觀察到他人的外在行為(對方即便是促膝長談或心事吐露甚至透過儀器輔助,能觀察到的依然是僅只是外在行為或現象而非意識活動本身),因此同樣的行為並不能反向推論確認對方也有同樣的意識活動。更進一步地,我們也就無從確認對方的行為背後是否真的由意識活動所驅動,因為他者的「外在行動─內在意識」這樣的連結根本就無從確認其存在與否。
電影改編在意識問題上的著墨
因此不像小說往往會有相當的篇幅在描寫角色內心獨白,電影無論用不用voice-over講述角色的內心話都是可以的(不是off-screen = O. S.,前者指的是聲音不是出自戲中的世界,後者則是但音源不在畫面裡)。《銀翼殺手》不但抿除了這些內心獨白,同時除了仿生人的測試以外,也不談外在行為或特徵上仿生人有什麼可以和人類區分的地方,使得議題的呈現更加逼近真正的心智哲學問題。也因此男女主角最後奔走天涯時,畫外傳來之前Gaff「誰能避免一死」,點出仿生人雖然壽命較短,但既然人也有大限之日,那麼以壽命的長短或是測試機的結果作為判準,不也都有商榷的空間嗎?
而電影版似乎為了加強意識問題的重點,還讓其中一位仿生人說出Descartes(笛卡兒)的名句「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或許主角會叫做Deckard這麼特別的名字,就是為了和Descartes的名字諧音;但如上所述,在哲學基本問題上「我思」其實只有自身的意識活動而已,甚至連意識內容都必須加以懷疑,因為這正是Descartes問題的起點:我怎麼知道我的感覺內容並非是被魔鬼所欺騙?當然這句話在啟蒙運動時幾乎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標語之一,電影中的仿生人所說的理應也正是啟蒙運動的意思;但這也的確是對「我思」(Cogito)這個哲學概念在邏輯上不那麼嚴謹的延伸(註)。
續集在藝術形式以至於戲劇性上的突破
但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本來就有它獨特的表達方式,進行哲學論述本來就不是這種藝術形式最擅長的表達方式。而電影版的《銀翼殺手》之所以會成為經典,有一部分的原因正是在相當程度上參考了
Moebius的畫作,而在視覺上建構出一個未來的反烏托邦。而導演Ridley Scott的打光更是有著Scott Light的名號,因而更能成功地營造出昏暗而詭譎的感覺。
典型的Scott Light束狀打光,並透過煙霧強調光線在畫面中的效果。
而續集導演Denis Villeneuve更是將本片提升到可謂總體藝術的層次。他或許可能是得以進軍好萊塢的導演中步調最慢的一群,但他的慢由於和其他環節搭配得天衣無縫,所以即使無法接受他的作品節奏,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風格之純粹:在續集中,除了演員的口條速度也被調整過以外,畫面上往往做出柔和的漸層或剪影,然後和Ridley Scott一樣精準地透過明暗對比暗示不同場戲的氛圍異同。
構圖美和畫面精準傳達意涵其實是兩回事,但Denis正是能兼顧兩者的佼佼者,也因此本片若是不看IMAX,或許就無法精準感受到導演在畫面上想要呈現的氛圍:片中主角在全景畫面中的身影往往小得難以辨識理應是他刻意為之,因為他或許就想透過這樣的畫面呈現出在科技的末世中人類的渺小。
Joi被反派毀損後,主角K在街頭看到的同款虛擬機器人巨幅動態廣告。這裡不但在視覺上凸顯出主角以致於人類的渺小,也沿用了原作中Rachel有不只一個的設定。
也因此續集在劇情上可能是刻意顯得曖昧難解的,這樣的情況在Denis步調比較緩慢的作品裡並不罕見,這樣做似乎是想讓劇情和畫面都同樣顯得晦澀,所以就連仿生人要怎麼生小孩都用聖經解套一語帶過。
但在意識問題的戲劇化這件事上,續集卻一點也不馬虎:從前作所關注的人類和仿生人該如何區分,續集的主角K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仿生人,而整部片就是他的身世之謎的探索與解密;而「仿生人要怎麼活得比人類更像個人」儘管已經不屬於心智哲學所關心的問題,但對於正義的信念有所堅持這樣的回答,儘管在哲學上不是那麼精準,但也並非完全只是為了戲劇性和觀眾心理上的滿足。因為無論是在哲學某些派別的知識論立場或是人類學上,面對那麼多不同卻都各有所見也有所蔽的信念系統,也不得不承認信念在某個程度上的確在知識的證成過程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也因此,一定會有觀眾被Denis的手法搞得滿頭問號,但也許這就是他想要帶領觀眾一同進入K在末世的五里霧裡探索自己的身世之謎的手法。雖然過於隱晦,但風格的承接以致於樹立,毫無疑問地能讓《銀翼殺手》系列作的經典地位延續下去。
註:這個問題恰巧是筆者的論文重點之一,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閱讀
該論文的第一章;但必須附帶一提的是,筆者的論述只是哲學對Descartes我思問題的一種處理進路,儘管此一進路是當代歐陸哲學的主流立場之一(而這個立場也處理了意識活動和意識內容的區分是否成立的問題),但在心智哲學上也存在著其他的進路以致於立場,而且這些進路甚至才是當代心智哲學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