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你們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後獅子如何變成小孩。
–Nietzsche,《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今年是《2001太空漫遊》上映50周年,台灣也將本片重新搬上大螢幕以慶祝此一盛事;但為何這部片會對科幻片以至於影史的影響這麼深遠?或許是因為Kubrick想透過該片對人類的起源做出一番探討,而且以當時的拍攝技術條件,以及劇本所探討的題材都可以說是非常地精準到位,以至於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該片對於對於哲學議題的援引
這部作品似乎和Nietzsche的哲學名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有所關聯但又不是那麼明確,可能是因為Kubrick採取的策略是部分參考該著作及相關作品,但卻又有所修改並非照單全收:一方面他用了
R. Strauss的同名交響詩的開頭作為配樂(但並非全片開頭,全片開頭用的是
Ligeti的Atmosphères,並且在中場休息結束後再次出現);另一方面片中的人類很明顯地也歷經了三個階段的變形,但只有最後是變回小孩,開始和中間的歷程則截然不同,而比較像是演化論的觀點,即從人猿變成人類。
但也許就是這樣的修改,才使得他的作品更饒富意味:就像R. Strauss所說的那樣,這是他在閱讀該作後的隨性之作,因此兩者之間嚴格來講並沒有邏輯上必然的概念對應。但其實Nietzsche這段文字理應是對於人類在成為他心目中的超人(Übermensch)過程中,在價值上所作的突破的擬象化比喻,因此如果拘泥於字面上的意思,其實反而會形式上的轉換過程中引喻失義,畢竟音樂和影像相較於文字,本來就比較不便於進行哲學概念上的探討;且Nietzsche既然言之為精神三變,重點本來就不在外在肉眼可見的形態上。
所以Kubrick在改編上其實採取了非常高明的方式,將這部哲學作品以及相關的其他作品作出巧妙的結合:一方面他藉由將精神的三種變形前兩個階段改為演化論的觀點,使得一般觀眾馬上就能了解到這可能是一部探討人類起源的作品,但同時他又保留了小孩這個最後階段,以及將R. Strauss的同名作品作為配樂,好強化這樣的可能暗示(如果真是如此,那Alex North的配樂最後不被採用其實是正確的決策)。而且值得一提的是:片中所引用的〈日出〉段落也並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原本就有的章節,完全是R. Strauss自己在創作上額外添加的段落。
而片中關於人工智慧的議題,更是強化了對人類心智能力議題的探討深度。其實「我們如何認定一個東西和人類一樣具有心智能力」這樣的問題,和Nietzsche對於價值觀點的反思以致於重新創造的問題意識及關懷有相當的不同;而片中像是時空穿梭的片段,或許在物理學上並不能像Nolan的《星際效應》那樣獲得物理學家的認證,但他亟力透過純粹的視覺和聽覺所營造出來的氛圍,反而巧妙地掌握了人類對於未知的未來所做出的想像與投射。至於如何將Nietzsche哲學以及心智哲學問題建立起連結,一方面這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哲學問題,另一方面以文字對相關議題進行科學以及哲學論述的探討本來就也非本片的重點。因此當最後結局老人變回嬰孩,並且再次響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日出〉時,Kubrick在此對於人類生命活力的意象建構依然是成功的。
只是那石板的出現又該如何解讀?當然在原著小說中,自然會對石板的來龍去脈用文字做出非常詳細的解釋。但Kubrick為了讓引用的素材能夠和自己的作品融合得天衣無縫,往往會做出相當的修改;而電影版裡的石板由於沒有太多文字性的輔助解釋,因此個人傾向於認為在此石板比較像是帶出通篇議題的一個重要觸媒,有點像是Hitchcock和Truffaut在對話錄提到的MacGuffin,或是《聽說桐島退社了》裡的桐島,在劇中也許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即使出現了也依然對觀眾保持神秘感,因為重要的是透過該角色或物件所帶出的事件。
古典音樂配樂的強迫症以至於前瞻性
如前所述,對比較資深的影迷而言都知道,該片其實本來的配樂是由Alex North操刀(他也曾經幫《慾望街車》以及Kubrick的《萬夫莫敵》等名作配過樂),但他不但只配到中場休息的部分為止,而且最後的配樂還被全部抽換成現成的古典音樂。其實這樣的抽換未必完全是成功的,例如J. Strauss著名的圓舞曲
《藍色多瑙河》在第二次出現時,當時劇情的發展已經來到明確知道任務的內容為何,因此以這麼輕鬆的音樂做為艦艇登陸時的配樂,坦白說有點愉悅過頭了。
會有這樣的問題癥結可能有兩點:一來一開始Kubrick當初給Alex North參考的配樂並沒有《藍色多瑙河》,原本出現但被換掉的曲子是孟德爾頌(Felix Mendelssohn)《仲夏夜之夢》的詼諧曲,以及後來依舊出現在作品中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因此在把兩首曲子替換的情況下,Kubrick勢必也的確在剪接上做了一些調動,但如此一來原本設計要給《仲夏夜之夢》的畫面自然未必能百分之百和《藍色多瑙河》吻合。
再者,Kubrick對於使用古典音樂配樂的偏好,的確甚至到了偏執狂的地步。雖然他還沒有到每部作品都用古典音樂配樂的程度(如前所述,例如《萬夫莫敵》就是由Alex North操刀配樂),但如果了解Kubrick對古典音樂的涉獵之深以及對畫面的掌控,其實不難理解為何他會將《藍色多瑙河》全曲放入片中。該片中Ligeti的作品其實全部都是六零年代的現代音樂,而《2001太空漫遊》是1968年的作品,也就是說有些作品在Ligeti完成後沒多久就被Kubrick用來配樂了!光是這一點就可見他對古典音樂的涉獵有多深;而且此舉也打破以往科幻片總是使用電子樂器特雷門(Theremin)配樂的習慣,使得科幻片的配樂不再只會讓觀眾感到陰風陣陣,因而連帶影響到科幻片的調性以及氛圍。
而他對畫面往往又是講究近乎絕對的控制(這也造就他對技術上的講究,例如《鬼店》就是影史上第一部使用穩定器(steadicam)的電影),再加上他對古典音樂如此的涉獵程度,其實不難想像他為何會在追求音樂和畫面的完美搭配以及如何讓他屬意的音樂可以完整搬上大螢幕這兩者之間猶豫拉扯;畢竟這部片可是上下半場一開始就都採取了只有Ligeti的音樂然後畫面全黑的方式,以宣告本片的前衛風格以及音樂在本片中的重要性。也因此,以Kubrick的程度他應該可以察覺到《藍色多瑙河》第二次出現在片中時和劇情的扞格不入,但結果他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即使如此,該片依然不只是瑕不掩瑜,更是公認的影史經典;這也是為何《星際效應》的導演Nolan會在今年親自到坎城做該片五十周年的特映。本片的確也透過影像和音樂成功地構築了對人類未來的想像以致於對永恆的提問;雖然在邏輯或科學上未必精確,但卻依然和純粹文字的論述各見擅場。也因為如此,這些想像和提問,在五十年後的我們看來依然是有意義而值得繼續體會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