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事務所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卻好像還在日本國內。
無論是早上的體操、進門打招呼、報表的尺寸和每日飲食,都和國內一模一樣。這也包括人事組織和指揮體系,所以本部派遣的員工一來就能繼續工作,非常有效率。但是日本公司裡階級分明、紀律森嚴的傳統也繼續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
這些日本人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為什麼不會窒息?
和他們生活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發現這個祕密。
那時候我在娛樂室裡下圍棋,對手是五十歲左右,髮際線已經移到頭頂的福岡先生。他的英文在日本團隊裡算是非常的好,下棋的時候總是會聊些別的:
“王桑,你知道在沙烏地阿拉伯工作的中國人沒有酒怎麼辦嗎?”
我比較關心棋盤上的輸贏,隨口回答:“不知道誒”
“他們都帶明星花露水進去,酒癮發作的時候就喝兩口。哈哈”
我想像不出來酒癮發作有多難過,非要喝花露水?就反問:
“日本人沒有花露水,你們是怎麼解決喝酒的問題的呢?”
福岡向我擠一擠眼睛,比著娛樂室旁邊的宿舍說:“他們把那裡改成居酒屋了,都在裡面喝啤酒、吃烤魚。”
看我還是很疑惑,他就再繼續:“都是自己釀的啤酒。”
“只要片山邀請,就可以進「居酒屋」喝酒。在那裡什麼都可以說,沒有階級也沒有禁忌。”
我不相信真的可以喝酒:“難道不怕阿拉伯警察來臨檢?”
福岡哈哈大笑:“王桑,你的問題真多!告訴你吧,以前有一個部長來工廠視察時候,順便到訪我們營區……..後來也在居酒屋裡喝酒。富山桑還烤豬肉乾給他吃,他喝的醉醺醺的呢!從此以後警察都不進來我們營區了。萬一查到部長怎麼辦?哈哈哈”
圍棋才下完,福岡也找個空檔到居酒屋去了。不過八九點鐘,娛樂室已經空蕩蕩的,隔壁圖書室也只剩下動不了的岩波文庫和工具書。
居酒屋裡傳來卡拉OK的歌聲,我受不了便走出房間。
繞著營區踱步,看到廚房裡燈光還亮著,菲律賓廚子夫婦嘻嘻哈哈的收拾著餐具,不忍心打擾他們就再轉到波蘭營區,樹影婆娑下看著房間裡煙霧繚繞人影喧譁,我也進不去這個圈子。
站在卸貨的空地上,天上新月如鉤,地下清影如畫,怎麼畫的都是故鄉?
片山一直沒有來邀約。
管財務的吉田偶爾從娛樂室經過,看到我一個人,點點頭說一句:“啤酒不太夠耶!” 就消失在居酒屋的簾子後面。
副經理山崎經過的時候,冷冷的說一句:“王桑,你知道這面裡只有日本人對吧!” 然後帶著笑意進去。
唯一能夠進去居酒屋的技工是富山,因為他要在吧檯後面調酒和烤魚。每次走過富山都會露出誠懇的笑臉,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說:“什麼時候也來坐坐,喝點酒啊!”
我謝謝他的禮貌,也了解他的尷尬。
娛樂室再度空蕩蕩,我常常去卸貨場看我的故鄉。
不然,又能怎樣?
片山終於出手了:
“王桑,今天下午早一點回營區,大家都要去幫忙卸貨!”
我到營區後方空地時,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波蘭工人等在旁邊。大部分的日本技師也陸續到達,連日本廚子也帶著菲律賓夫婦來了。緊接著一輛十輪大卡車開來,上面是一台龐大的機器裝在木箱裡,旁邊塞滿了木屑。
當吊車緩緩的把木箱降下來的時候,居然是日本技師自己出動!下班後在居酒屋吧檯負責的富山就在木箱子前後牽引。福岡雖然文縐縐的沒有動手,卻也不停的幫忙看著。
就連片山也非常緊張,不停的叫喊著:
“小心啊,慢一點,再慢一點。過去一點,別碰到貨櫃!”
這一趟裝的貨物可真貴重啊,我扶著安全頭盔不知道該幫什麼忙。
木箱總算落地,大家蜂湧而上。片山看我呆在那裡,立刻發令:
“王桑,趕快來幫忙!你看到箱子裡面夾在木屑中間的紅紙包沒有?把它們都撿出來,小心別弄破了啊!”
我才發現大家都是在撿紅紙包,沒人管機器。紅紙包裝滿幾個推車,立刻送回宿舍。片山摸摸仁丹鬍子,說一聲:“油喜!(良し,很好)” 就帶著大家離開。我跟在後面,看到波蘭工人湧上來拆木箱、搬機器。
到了宿舍娛樂室,片山叫我過去:
“王桑,今天表現不錯啊!你知道紅紙包裡面是什麼嗎?”
我當然不知道,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那裡面就是釀啤酒用的啤酒花(Hops),只有這個方法才能通過海關啊!哈哈哈”
片山解釋完畢,打鐵趁熱的宣佈:“王桑,既然你學得是化學…….什麼你是化工?那也一樣。你管著化驗室,最有資格負責。”
我還沒有搞清楚負責什麼,片山就帶著我到娛樂室旁邊一間單身宿舍。裡面沒有床鋪,卻擺著冰箱、電爐、鍋子,還有堆滿的紅紙包和一、兩百隻啤酒瓶。屋子中間是兩只三十公升的塑膠桶,看起來這間地下酒造已經運作一段時間了。
所以,我又接下釀啤酒的重責大任!
片山擔心會有日本技師不服從,在酒造入門處立下軍令狀:
1. 裝瓶之日全體聽命於杜氏¹(Toji 注: 總釀造師)
2. 不得丟棄酒瓶、瓶蓋,切勿路不拾遺。
3. 不得私藏、嚴禁浪費。
凡有違反者,一律停止供應啤酒!
這條罰則對於日本人來說簡直就是酷刑,所以大家都小心遵守。
我從來沒有釀過酒,想像中啤酒總是從麥子發酵開始吧?
嘿嘿,日本軍團採用歐洲傳來的古法,利用本地一定買的到的民生必須品;麵包酵母、砂糖、麥芽糖、嬰兒營養品²就可以釀酒,只要再加上偷渡進來的啤酒花³調整口味就成了。
不過動起手來仍然很繁瑣,還要在陰暗溼熱的環境下工作,怪不得片山自動讓出杜氏的寶座。
首先就要煲一鍋啤酒花湯。一片片的黃葉子浮在熱水上,文火慢燉還要不停的攪拌,直到湯色發黃,湧出大量香氣為止(怎麼樣才算大量?這就要看杜氏的功力了)。然後按照配方⁴進行;
從啤酒花入缸那天開始,必須每天巡視。剛開始不知道看這一缸水幹嘛?慢慢的就發現水裡冒出氣泡,然後每天增加。我第一次試作時,片山不放心,每天追著問:
“王桑,今天有沒有冒泡?冒的好不好?”
快兩個禮拜以後,我發現有點異樣:
“片山桑,今天的氣泡比昨天少誒。昨天最多!”
這幾天由於啤酒缺貨大家都不去居酒屋,全在娛樂室裡打電動遊戲、看過期報紙,已經悶壞了。片山聽我一說立刻精神抖擻,大喊一聲
“杜氏有令,大家集合!”
所有人刷刷起身,快步趕到酒造門口排隊等候。
我站在酒缸前正式宣佈:“釀造完成,開始裝瓶!” 大家一起歡呼鼓掌。
歡呼過後我開始發令:“片山桑,你負責供應瓶蓋!”
工地經理大聲應答::“嗨!”
“吉田桑,灌裝!” “嗨!”
“富山桑,熱水殺菌。” “嗨!”
“赤星桑,上架。” “嗨!”……
一連串應答的嗨聲中,我當上日本軍團的一日司令了!
我的處女啤酒熟成之後,大家立刻圍坐在居酒屋裡開始點評;片山首先咂著舌頭說:
“王桑,這個啤酒根本就是德國來的啊!”
吉田揉著酒糟鼻子,也立刻附議:“杜氏桑,死巴拉戲啊 (素晴らしい 就是精彩啊,厲害啊)”
富山搖著調酒罐在吧檯後面補充:“死夠椅 (すごい 厲害啊)”
連我都開始覺得自己是「自社杜氏」⁵了。
只有山崎還是冷冷的說:“這可能是新手的運氣,以後未必!”
後記:
本著精益求精的態度,這群釀酒藏人繼續改良酒造過程。
首先是從歐洲進口啤酒花精的罐頭,也就是提煉好的湯頭。打開像是一罐濃厚的潤滑機油,我猜也是用機油的名義進口吧?這罐機油立刻把酒造提升到巴伐利亞啤酒廠的水準。
接著又嘗試二次發酵,也就是裝瓶之後再加入酵母,讓它在酒瓶裡繼續產生酒精,喝起來更有勁。大家舌頭養刁了以後,就常常來請求:
“杜氏桑,能不能想辦法釀造威士忌啊?”
天啊,威士忌是蒸餾酒誒!那裡來的設備和窖藏啊!
片山實在忍不住,又從歐洲人(這次是義大利祕訣)那裡拿來了香精,只需要純度高一點的酒水調配就行了。正好化驗室需要採購分析試藥,我就在訂購單裡補充一些用品。
到貨當天,日本軍團保持低調不到化驗大樓,由我出面驗收。我的要求很嚴格,每一箱都要拿著採購單比對規格;
“默罕默德,這一箱酒精的純度 99.99% 很好,這要收好注意管制啊!”
“穆斯塔法,你那裡還好吧?”
穆斯塔法發現一箱規格不一樣的,跑來說:“王先生,那邊有一箱純度只有 96% 而已啊!”
我不動聲色的說:“這樣的濃度不適合分析化驗,有特殊用途!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其實酒精非常容易混在水中,單純靠蒸餾最高只能到 98%左右, 要達到99.99的純度就要用化學吸附法提純,裡面含有微量的苯類,喝下去不知道會怎麼樣。說起來酒精是個奇妙的物品,就像75%的殺菌效果反而比98%的更好,我們選擇96%調配也是比較安心。
居酒屋裡面開始供應威士忌!
我最終還是不習慣裡面的氣氛,不再進去了。
注¹:杜氏(Toji) 是酒藏裡領導造酒人的總釀造師。很像大廚房裡面的主廚。這當然是日本營區捧出來的虛銜。
注²:嬰兒營養品就是 Biomalt 是一種麥芽為底加上多種維生素的糖漿。酵母菌也需要維生素。台灣很難找到,但是在德爾納小城卻很容易買到。
注³:啤酒花(hops)中文又稱蛇麻,這是讓啤酒清爽解渴又產生苦味的香料。
注⁴:最近翻出舊筆記本,找到了當年的配方:
注⁵:「自社杜氏」就是從酒造社員裡面,找出有天分的社員加以培養並拔擢成為杜氏的。不過專業的杜氏門第是不承認這樣的資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