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來訪是在一個烏雲密佈的下午,在雨水踏響整條石街前敲響我的木門,將我從過午的夢中叫醒。這不是一個會有人叨擾的時間,由於舊時代才剛過去,大家對我的印象還保有些禁忌、該迴避的想法,因此我的多數顧客是在天黑行過燼拜後才上門。
我是居住在伊什宕布聖堂區的占卜師,除了一般幫農鼠、漁人卜算最近的天氣、收成這類舊時代必須透過哲夫公布的預言外,私底下我還深入聖靈的肚腹尋找逝去的靈魂,讓生者與逝者溝通。看著那些傷心的人們釋懷的表情,我總能在其中找到些撫慰,讓我這個不被聖堂歡迎的占卜師也覺得自己在為聖靈服務,而不是在做踰矩聖靈的事。
我不像泉后那樣受到眾人崇敬的先知,也不是只有男性才適任的哲夫,可是我總有能力給上門的人指點明津,做出準確的預測、讓他們安心。我想我的祖先可能來自於東方的顓梭吧,那讓我這個貓人擁有跟老虎一樣神秘的條紋與竊聽聖靈之語的能力。平時為了不嚇到那些常來光顧的鼠人,我經常保持著人類體態,僅讓我身上的毛髮維持著虎斑的外皮。
自從泉后過世,磐儲接受哲夫加冕成為第一任直系血親繼位的磐帝後,伊什宕布的人們就不再像以前那麼虔誠了——嚷嚷著要相信自己,為聖靈奉獻前應為自己想想,榮耀自己才能榮耀聖靈等等。在這些相信自我的呼聲下諷刺的是,我由暗轉明的生意比以前來得興榮,且能支撐我生活所需,讓我不再需要依靠繪製神聖幾何圖形維生。
驅趕走躺在我身上共眠的貓——我樂於跟這些浪貓們共處,有幾隻甚至住了下來,就像這隻白色花貓一樣,我拉開門上的探外窗,一名身穿長袍斗篷的男子向我問好。
「您好,我聽說這裡有人能與死者溝通……」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蓋在頭上的兜帽,就像那些新來的顧客,他的眼中也充滿了迷惘、不確定。
「進來吧,雖然現在還不到我的營業時間。」我說。
我推開門讓男子進來,我這才發現他有張充滿羽毛的臉孔。他鳥類的外貌讓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等等去換下獸皮外表,以免他過度緊張:「要夏天了,何不退下那些羽毛涼快一點?而且感覺快下雨了。」
「不了,我習慣這樣子。」
看來是個守舊派的客人,現在大家多是維持人類外觀比較多,除了彰顯自己是新派人士以外,整個伊什宕布的設計是以聖靈的神聖樣貌為主,而不是配合各種族的體型差異,這往往使過去那些憐子不友善。
招呼他到客廳入座後,我便去廚房點火燒茶,趁著水滾這段時間褪下獸皮,跟在我腳邊與我最親近白色花貓為此不悅的對我哈氣。當我維持著獸態,他經常抱怨我不該與他不同,變成無法聽懂他話的樣貌。我不理會他的抱怨,整裝披上長袍,抓取安神效用的草料回到客廳的香爐點燃。
當我回到客廳時,不少來借宿的貓圍繞著他,對他興致濃厚的上下打量。這位客人捲曲著腿,將巨大的腳縮在椅子下方正襟危坐,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守舊到不惜影響生活便利,這人對舊時代真是忠誠。抓起正打算跑去窩在客人雙腿上的黑貓,我開始面對這名客人。
「抱歉,如果那些貓讓你覺得不舒服,我也可以幫你帶走他們。」
「沒關係,就讓他們待著吧,他們是時序聖靈的寵兒呢。」
最膽小的點眉花貓見到惡霸黑貓奪位失敗,便提起膽子向前踩到客人腿上,盯著客人轉了一圈在他腿上趴下,心滿意足的呼嚕一聲垂下眼皮放鬆。
「就讓我們切入正題吧,如果你想要召喚死者,你必須給我一件與死者相關的物品,這樣我好在聖靈巨大的肚子中找到他。」
客人抬起手遲疑了一下,接著伸進胸羽中,撈出覆蓋在衣服與胸羽下的鑰匙,將它交給我。他的手套指尖前端空蕩的有點詭異,好像底下藏了對細長的指甲,就像爪子一樣。
「沒有畫像之類的嗎?這樣有點困難,不過我應該可以召喚到你想要找的人。」我接過鑰匙說。
我能在舊時代闖出名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繁雜的形式就能作出預言,聖靈有這麼多面向,嚴守不合時宜的形式根本不實際。
這是把簍空的旗竿匙,中心處有著許多卡榫描繪出失落的核心。即使是個不完整的物件,我仍然能在上頭感受到它沈重的氣息:「這是一件很多人擁有過的物品,你有要找的人清楚的特徵嗎?」
「伊什宕布駝獸種黑馬,他是那種常見的工作馬獸人。」
面對這種模稜兩可答案我並不意外,死者經過回憶的美化,在親人心中與眾不同,然而在外人眼中平淡無奇。在心裡嘆了口氣,我拿起幾株氣味較為刺激的草藥放進香爐中焚燒。
我閉上眼將鑰匙捧在雙手間,定神吸入草藥燃燒出的香氣。我的注意力集中與氣息並行,穿過鼻子、胸腔,一路深入體內,隨著呼氣走出我的身體數回。幾次深沉緩慢地呼吸循環,我感受到草藥滲透軀體與意志,火焰燃燒柴火的聲音變成風呼嘯而過的聲音,身下平穩的座椅震動,宛如乘坐在一頭巨大的野獸身上奔馳,此時此刻這裡就是聖靈的肚腹。
每次進入聖靈的肚腹,我都無法回想起自己怎麼來的,當我注意到時,我已經跟著不同樣貌的靈魂待在同一個空間移動。貪食的戰爭聖靈胃腸廣納四陸三洋的生靈,在這裡每個人就像那些代表的磐帝、泉后以及諸聖靈的神聖幾何圖形,每個人僅只有象徵的存在,沒有外表多餘的裝飾,只有內在本質的展現。
聖靈十分巨大,你無法看到他的全體,他的一小部分就足以佔據整個視線,我曾經嘗試過走遠一點想要一窺祂的面貌,然而我只得看得到祂神聖的胃壁,不斷從四面八方湧入的靈魂限制了我可移動的空間,並將我推回去浪潮中。
這個空間不是永不停歇的一直前進。每當響起數串像是詔示的警鈴,這個空間會慢慢停下來,原本像是物品般靜止不動的生靈便會開始躁動,朝兩側的開口移動,與準備進來的生靈擦身而過,等待一聲催促的尖銳聲響起後,空間將再次向前進。
等到空間維持在固定的速度不再加速,我穩住身子打開雙手,客人交給我的鑰匙在這個世界變成羅盤,指引我尋找目標之人。穿過數個狹長的甬道,周圍的光線開始黯淡閃爍,羅盤的指針分裂成數個指針指向四周。指針前端所指之處,破舊的衣物被看不見的物體撐成不同形狀——有些像是罩在頭上露出像是牛角的形狀,有些是異常巨大、畸形的手套或鞋子。這些罩袍不仔細看會以為是哲夫的袍子,直到我走近看才發現,他們上頭繡著的幾何圖是「泉后之淚」。
『憐子嗎?這可不太妙。』我心想,『這個地方很明顯地跟我之前去過的地方很不同,傳說殺害泉后的就是他們呀。』
不對,我也不能確定過去這些經歷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我沒必要慌張吧?就像我那不再親密的母親說過的,我能有那些感知一切都是摘取博巍堤樹皮當焚香的結果,真正的神諭並不需要倚靠任何事物。可是,我在不焚香時,也曾非自願造訪聖靈的所在,我們一般人跟泉后或是磐帝不都是聖靈的寵兒,為何他們能獨佔祂們,我們一般人連與神祇的溝通也不行?
我思考陷入混亂,自我質疑與泉后被謀殺的謠言細節使我腦袋抽痛。在此同時,我手中的羅盤指針「咔!」的一聲合併回單一指向,瞬間四周的光源強閃一陣爆開,奪去我的視力,眼前徒留下指針前披著歪斜支架的斗篷殘影。
空間往前的速度感抽空、消失,一股強勁的力道撞上我的背,像是湍急的河流將我沖走。明明在這空間中沒有水,卻讓我如溺水般無法好好呼吸,直到我胡亂揮舞的四肢帶我衝出不具型體的水面。
我抬起頭呼出第一口氣,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遠處有個微弱的燭光,順著光源方向,我攀上岸,或是崖,因為我完全沒有濕,好像剛剛的感受只是場幻覺,我掉進去的地方是個地洞,而不是水裡。
經歷過剛剛的一切,我依順著本能朝光明處行走,隨著愈來愈接近,我才發現這些光是由數十個小光點組成,而這些小光點圍繞著一幅代表泉后的幾何圖形。正當我身浸在這些光點中為眼前的景緻驚詫,我身側有了騷動,指引我前進的鑰匙羅盤劇烈的擺動指針,像是不斷被逼入角落的小動物拼命逃竄。我搖動羅盤,希望它能恢復正常,指針卻巍巍顫顫的轉向泉后的神聖幾何,硬生生剝離出另一個指針指向我。
此時,我的背側被狠狠刺了一刀。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我忍不住放聲大叫。
「女士!妳還好嗎?」
客人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才驚覺我從椅子跌落地面,微麻的聲帶提醒我剛真的尖叫出來,身側徒留撞擊地面的餘感。對於自己的失態,我撇開低下頭,意外看到這名客人與小腿差不多長的大腳、與手指一樣被撐出奇怪形狀的鞋頭。
即使我回來現世,我的心神依然還在異域,想著那些包圍我的光點,與繡有「泉后之淚」的袍子。過去我曾假裝篤定的說那個不斷走走停停的空間就是聖靈肚腹,可是現在我再也不確定那些幻象是什麼。
「你所尋找之人已經離開聖靈的肚腹了,很抱歉我幫不上你任何忙,他應該已經轉生了。」
這些謊言順暢無礙的自我口中流出,就像是我對農作收成的預言,一切都是憑著直覺讓無心的話成為預示。我想我再也無法進入那個地方了。
送客人出門後,我將所有博巍堤樹皮搗碎丟入水中,並摻加石灰攪拌,過幾天後,我會將它投入海中銷毀。跟我最親近的白底花貓朝我腳邊蹭來,望著客人曾坐過的地方向我低語了一聲。
我抱起他輕蹭他的後腦:「是呀,憐子不可能轉世的,他們擁有兩個物種的靈魂,再次轉世只會將他們分離,他們不再是同一個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