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花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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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普嵐說。她的異卵雙胞胎哥哥依然是這麼觀察敏銳,就算她隱瞞著他,他也能輕易猜到她在做什麼。
你也知道我店裡有個怪客人,一直說要聽他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我最近就在忙這個呀。珀寧說。她確實有一半的心思在煩惱這位客人上,不過她真正在做的是其他的事。
你是說那個激進的新派份子嗎?他真的很有趣,每天都要待到茶館關店才肯走,而且不管妳唱什麼歌他都不滿意。他昨天不是喝醉鬧事被老闆攆出去?普嵐的語調總是帶著戲謔,但唯有他是最懂珀寧的人,能正確無誤的讀出她的內心感受,因為他就在她心裡。
那個把自己羽毛拔光的老雛鳥以為自己是誰,我們螺旋花歌女可是舊時代誦經塔聖歌者中唯一的女性歌手,許多人爭先恐後的想要聽自己想聽的歌呢。
珀寧以微笑回應普嵐的話後,便不再搭理他。她站在母親遺留下來的銀鏡前深吸一口氣,身上一根根的夜鶯鳥羽隨著流入她鼻腔的氣息收入毛細孔內,直到她轉換回人型。
「抱歉,這不是能告訴你的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
這是她未曾告訴他人的秘密,早晨與自己的神秘儀式。就像泉后用生育能力換取與聖靈溝通的能力,她能成為聖歌者首席女伶以及在新興的茶館駐唱行業中取得一席之地,仰賴她可似男性渾厚的嗓音與女性柔美清澈的歌聲。
她與早夭的哥哥共用同一具身體,她是人類的型態,而哥哥——普嵐是夜鶯的樣貌。小時候她就知道她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但他出生時太瘦弱,承受不起這世界的重量,在脫離母體時即被聖靈再次吞噬。母親說,這是珀寧吃了普嵐一半的靈魂導致他的死。可是她知道,跟隨在哥哥身後出生的她,體內寄宿著一部分的普嵐,那個在母親體內被她吃掉的部分。
茶館開門的時間比她上一份工作還來得晚,她依然保持舊的習慣,於晨拜前醒來,站在鏡子前面讓自己與普嵐對話,順手整理雜物、複習新學到的歌曲。自從磐儲廢除聖靈教禮拜的強制性,人們起床時間就變得隨性,不再需要趕在晨拜前起床,就如樂意接受新制的份子,一切以個人意志為先,榮耀自我亦是彰顯聖靈的神聖之處。
在這樣的氛圍下,人們過去常在午後響拜喝杯茶稍息的茶館,不再只是過去供人喝杯茶稍微放鬆一下的地方,而變成新派份子不分時刻群聚、交流的地方。人們對茶館的需求變高,茶館的經營時間逐漸延長,茶館的數量也從原本的聖靈殿區擴張至市郊區。提供的餐點從普通的茶飲、配茶小點,開始出現份量較為充足的主食,有的茶館甚至開始提供酒類。
如何比其他茶館吸引到更多人潮,成為每個茶館老闆絞盡腦汁思考的課題。珀寧的老闆很快就想到如何讓人們不辭辛勞,走到自己這家位居小山坡上小茶館的方法。
在珀寧脫離聖堂後的一天下午,她像以往在茶憇時刻到茶館休息。觀察她許久的茶館老闆便趁機向前向她搭話。
獸人彼此對不同種族的性別辨識能力較差,尤其是在獸人姿態時更是莫辨雌雄,夜鶯外貌讓珀寧在多數是男性的聖歌者中沒那麼突兀,出了聖堂後通常不會有人認出她。珀寧演出時多以獸姿出現,這讓她的音域變廣,可與其他男性歌者低詠禱文,她獨有的女性嗓音也讓她得以詮釋泉后或弱小無助之人,也因為她的獨特,讓她為人所知。
當老闆認出她就是那名聖歌者中唯一的女歌手,珀寧先是想要蛻下外皮,躲在普嵐身後讓他來處理這件事。可是當她看著自己光滑的人類皮膚,她才意識到自己正是人類的模樣,再蛻下一層皮就只會是鮮紅的血肉。
那不是我。
她差點這樣回答,但她忍住了,在外人眼中,夜鶯的模樣也是她,無從否認。對勞務、女紅皆不擅長的她,一時之間想不到自己除了唱歌以外還能以什麼為生,最終不敵老闆的熱情邀約,成為新時代嶄新職業的一員。
一開始人們對她過往的身份怯生生的,帶著幾分的敬意只敢點獻給聖靈的曲目。篤信聖靈的人們挺直著背脊回憶過往的時光,甚至換上獸人樣貌以示對聖靈的敬畏,這使在市中心尋不著茶館歇息,被迫只能來到這個邊陲地帶的新派人士不耐煩的吹鬍子瞪眼睛。
眼看茶館氣氛就要變得跟聖靈殿一樣嚴肅,新派人士手指敲叩木桌的頻率越來越高,珀寧拍起手、跟著敲桌子的節奏搖擺身軀踩踏地面,一旁的樂師見異,隨即刷下相同節拍的和弦,輕快的民謠翩然而至。
這些只在私下與親密之人分享的音樂,在公開場合演出無疑是嚇到老派的擁護者,可是在人們跟隨著音樂拍打節奏的簇擁下,他們忍不住一同舉雙手,成為這些音樂的合奏者,逐漸著迷於其中。
漸漸的,人們大膽了起來,要求聽各式各樣的歌。她歌唱的事物開始從偉大的聖靈,變成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慶祝整個農莊的豐收、紀念豪賭翻身的狂歡,以及傳達傾慕的暗戀。
自從那次即興演出後,珀寧就像是命名日前晚的孩子,期待每次的演出。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不同的感受,即使是同一首曲子,也會隨著底下觀眾的不同,而有不一樣的氛圍。這是在講求每一首曲子都該被完美無誤演出的聖堂中沒有的體驗。
除了觀眾來點歌外,人們也徵問她有無適合自己心境的歌。對各種音樂都有涉略的珀寧也樂意向大家分享自己曾聽過的曲子,讓觀眾心情找到適當的曲子隨之起舞。然而這對聖堂出身的她來說,她耳聞過的曲子很快就告罄,她多數的曲子是來自樂師的幫助。老闆與樂師過去在舊時代是遊牧四方的浪民,不被聖堂的規則受限、懂很多曲子。偶爾在打烊時,老闆也會過來出點主意,每每在珀寧困擾時一起提出意見,或是抓起適當的樂器、拍起手,即時創作出新的曲目。
樂師與老闆的互動,讓珀寧非常著迷,每天早上普嵐能隨意使用她身體行動時,她也會模仿他們兩人的互動與普嵐討論表演曲目。普嵐也樂於配合珀寧的對音樂討論的憧憬,不過不論她們怎麼聊,受限於她們共享身體、經歷,她們很容易卡在同一個迴圈內找不到解決辦法,自尊心較強的普嵐就會忽視珀寧去做其他事。
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聽快樂的曲子。在這個由磐儲帶起的新浪潮中,不只是保守派人士還在新時代裡垂死的掙扎,還有一群不被重視的人流連在夜晚的茶館中聽著悲傷的曲子——他們是在泉后遭殺害當晚失去嬰孩的母親,以及在暴動中失去家人的鰥夫。
這些悲傷的人出現在落日時分的夜晚,當歡樂、激昂的樂曲過去,微醺醉人的酒香與茶香離開,時光的成舊與烈酒的辛辣就會隨著這群人一起出現。一開始他們出現的很早,穿插在節奏明快的音樂間,那時群眾對於他們所失去的還抱有同情心,珀寧也能在唱他們指定的曲子時獲得短暫的休息,包容那些不和諧的傷心曲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人恢復得很快,笑容很快就回到他們臉上,回歸他人喜怒哀樂的日常中;有些人卻被過去束縛住,時光在他軀殼之外任意流失,他卻像名迷路不知所措的孩子蹲踞在原地,反覆咀嚼著自己的悲劇,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人們的耐性開始被磨光,這些反芻著悲傷的人們也開始遠離對他們來說刺眼的白天,讓嗆辣的酒精與悲傷的歌還有足以隱匿他們的黑夜擁抱他們。
那個拔光全身羽毛的鳥人,也是這類的人吧,珀寧心想。普嵐私底下稱那個激進的新派為老雛鳥,他們都對他身上嚴重程度不一的紅腫皮膚留下深刻印象。每當他皮膚痊癒,新羽毛些微長出,他不久便會把它全部拔除,讓皰膿再次遍佈他整著身體,但他絲毫不在意。
他每一天在落日時分來,他踏進門的那一剎那,珀寧就知道這是個來聽悲傷歌目的人——武裝著自己、深鎖的眉頭,不點食物,只叫杯純烈酒,坐在距離熱鬧人群最遙遠的角落。
等到酒精慢慢在人群中起效應,老雛鳥穿過趴攤在桌上的人們,來到她的面前,向她點了第一首歌。
「我聽說妳知道很多歌,妳知不知道異國的搖籃曲呢?」
珀寧接受過千奇百怪的要求,起初她並未想多,謙虛地先向老雛鳥道歉說自己的外語發音可能會不標準,還請他多見諒,接著便潛入自己的記憶隨手找出幾首歌,順便請在內心裡四處遊蕩普嵐準備演出。
我建議妳不要選那幾首,他不會想要這些曲子的,普嵐說。他從珀寧手中抽走樂譜,隨意翻閱後丟回給她,憑空招出一面鏡子著手為出場整理自己的外表。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反面意見,不過身體主要還是由珀寧主導,當她換上鳥型姿態,普嵐就得出現,只是這麼強迫他後,他很有可能會讓她低音唱不下去,或是在由她主導的高音領域破音。
音樂由舒緩幾個重複音開始,為珀寧的歌聲鋪成柔暖的地毯,給她輕柔的高音圍上舒適的絨毛披肩。她的舞台上除了給她休息的高腳凳,還有一個加強固定的樹枝立架,供她唱歌時轉化為完全的夜鶯型態時使用。
歌曲來到中段,珀寧伸手搭上樹枝,羽毛從她赤裸光滑的右手毛細孔抽長出,一路覆蓋到她臉上。她低下頭,讓唇硬質化成鳥喙,喉嚨結構在人轉獸的過程中產生奇特的仿真鳥鳴,普嵐渾厚的嗓音翩然登場。
幾首搖籃曲後,底下觀眾皆捧場的給予珀寧的演出鼓掌,唯獨老雛鳥沒有動作,不斷舉起杯子飲盡裡頭的酒液。其他人陸續上前點歌,珀寧沒有多想,繼續著以往表演的方式,正當所有人在濃稠的夜與疲倦中放鬆時,玻璃碎裂聲硬是劃破店內和緩的氣氛。
「開什麼玩笑!」
老雛鳥氣憤的把手上的玻璃瓶丟執在地:「我要妳唱我心目中的搖籃曲,妳卻給我用那模樣唱歌,你是看不起我嗎?」
老雛鳥邊說邊往珀寧走去。普嵐想要挺身在珀寧面前保護她,珀寧未曾面對過這樣的狀況,為防再次激怒老雛鳥,珀寧收起獸姿強制將普嵐關回心中,雙眼直視著逼近的老雛鳥。
現場氣氛緊繃,老闆擋住靠近舞台的老雛鳥好言相勸,老雛鳥卻毫不領情與老闆產生激烈的推擠。既然都動手了,茶館老闆與合夥的樂師自然也不用客氣,合力把老雛鳥敲暈丟出店外。
在三人扭打時,老雛鳥身上濃烈的酒臭味連在臺上的珀寧都聞得到,顯然他是喝醉了。事後所有人都來安撫她的心情,她卻只想的到老雛鳥昏厥前呢喃「那不是我要的。」與痛失一切絕望的空蕩眼神。
一個悲傷的人為什麼像個孩子吵著要聽搖籃曲呢?珀寧心想。普嵐在虛空的環境中伸直手腳伸懶腰、要她別多想了,可是她依然將老雛鳥的神情掛在心上,持續尋找老雛鳥指定的異族搖籃曲,甚至追尋到異教徒的搖籃曲。
自從那個混亂之夜後,大家鉅細彌遺的傳述老闆與樂師兩人在那場扭打中的表現,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樂師一舉推翻眾人的想像,在擒拿降伏上有著精湛的表現。惹事的老雛鳥被歸類在一般醉漢中,在人們口中重複講述的過程逐漸簡化、消失。
『那不是我要的。』珀寧還記得老雛鳥這句話,並在無人點歌或關店時分歌唱她找到的搖籃曲。
茶館平靜了幾天,人們彼此閒聊的話題更換了幾輪。在一日茶館即將打烊的前一刻,珀寧在燭光照不到的角落發現老雛鳥低垂的橘黃色雙眼,他獨自一人握著一杯酒液稀少的酒杯傾聽她唱歌。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比起之前的空洞、虛無,多了絲光彩,像個迷途的孩子為眼前的事物吸引駐足,暫時遺忘自己身處的難關。
他如此聽著珀寧唱歌的模樣跟其他人不一樣。
那些為她掌聲的人都深深的為珀寧著迷,她可以從他們沈醉的雙眼看到自己與普嵐的身影;然而,她知道,她只是個媒介,乘載著她歌曲中歌詠的對象,讓人們將自身投射在歌曲當中,就像她將自己鳥類型態想像成另一個人,好讓自己規避所有矛盾,在新派與舊派思想間找到做自己的方式。
是時候,該讓你走了。珀寧輕撫上胸口,像過去在記憶中提取歌曲那般拿出這幾天瞞著普嵐竊自創作的曲子。
我很自私對不對,艱難的事情總要你來承擔,我是這麼的膽小。珀寧手輕撫上樹枝,在眾人以為她將轉變成鳥人時,她將身體倚靠在枝幹上,低沈渾厚的歌聲自然而然地從她口中唱出。
我呀,早該讓你過去了吧?
這一次她以自己真實的樣貌完整演出整首曲子,眾人一如往常的為她表演動容,未有一人發覺普嵐的消失,就像沒有人知道過去珀寧假借普嵐的名字區分全然不同的自己。
他不曾活在任何人的記憶中,然而他是舊時代獲得滿堂喝采的夜鶯鳥人,讓珀寧勇敢存在。
在眾人的掌聲中,老雛鳥心滿意足的留下未飲盡的酒杯,以及遺落下一根雕鴞羽毛離去,再也沒有出現在珀寧駐唱的茶館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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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彼想起一本老舊的書籍中的記載:憐院緊鄰著泉宮而建,過去曾是泉后的侍衛們居住的小房屋,不過這是早在憐憫泉后--「憐泉」禁止迫害憐子、建立憐院前的紀錄。大家會誤以為是新建的是因為它曾荒廢過一陣子,被樹木與爬藤類植物覆蓋、依著山壁隱匿。
沒有繁殖能力的他們遵從純血獸人的葬禮儀式走完人生最後一遭。作為血親代理人的老睿彼還記得那天的景象,他們在伊什宕布貧瘠的右岸沙漠上舉行喪禮,沙漠難以張眼的陽光與獸人祭司手中的斧頭是如何的刺眼,他卻對一切毫無感知。
          「嘿!貓頭鷹!貓頭鷹學徒!」        宏亮粗啞的叫聲從小睿彼身下的地面傳來,恍惚中睡著的他睜開眼,憐院書堂的灰石穹頂被滲著光的掌型樹葉叢取代,承載他的不再是自己抄寫檯前結實的木椅,而是比他身形大一點的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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