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賈迎春、賈惜春、妙玉、史湘雲、巧姐、香菱

更新於 2024/11/05閱讀時間約 49 分鐘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賈迎春、賈惜春、妙玉、史湘雲、巧姐、香菱的結局是比較清晰的。
賈迎春是賈赦的女兒,賈寶玉的堂姐,不是邢夫人所生,「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居於大觀園中紫菱洲裡的綴錦樓。其性格偏向膽怯懦弱,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纍金鳳,竟不知哪裡去了!回了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當了鋃子,放頭兒了。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叫問司棋。司棋雖病,心裡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裡放著,預備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該叫人去問老奶奶一聲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兒了。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兒,才這麼著。如今我有個主意:到二奶奶屋裡,將此事回了,他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出幾吊錢來替它贖了,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省些事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去,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為他婆婆得罪,來求迎春去討情,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要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纍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稍,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半日就贖還的,不想今日弄出事來。雖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著從小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邊去討一個情兒,救出他來才好!」迎春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臊還臊不過來,還去討臊去!」繡橘便說道:「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賠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玉柱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說道:「姑娘,你別太張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得些便宜?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過一個月省儉出一兩鋃子來給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時常短了這個,少了那個,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麼你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也不必牽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你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做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
第五十七回:
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
如此一個怕事怕得要命的人,終於因賈赦欠債,被嫁給中山狼孫紹祖。第八十回: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睹,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得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姐妹無不落淚。
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嬸這邊來,過了幾年淨心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結果。」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裡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姐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裡住個三天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鬥牙鬥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姐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姐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捨。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雜,只面情塞責而已。
這一段也看得教人揪心,女人最怕嫁錯郎,順著小說情節發展,八十回後迎春該被孫紹祖虐待凌辱至死。
迎春的判詞: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判曲《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
都清楚顯示孫紹祖會作賤迎春,故程高本也以迎春被孫紹祖虐待至死作結。
《太上感應篇》是講因果報應,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作善得善報,作惡得惡報。迎春信之,但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在看《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的話也沒聽見,忽見平兒如此說,便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兒;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要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置,我也不管。」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稅,及至事到臨頭,尚且如此。況且《太上》說得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和人結怨結仇,做那無益有損的事呢?」一語未了,只聽又有一人來了。
黛玉「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已經作出提醒,無奈迎春聽不入耳。
值得注意是,黛玉的話,反映「一家上下這些人」,她本人是不會坐視不理,必然裁治他們。
「《太上》說得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和人結怨結仇,做那無益有損的事呢?」適值迎春和寶釵在看《感應篇》故事,迎春的無動於衷迎來孫紹祖,寶釵的無動於衷則成就賈府破亡。
賈惜春是賈家四姐妹中年紀最小的一位,乃唯一來自寧國府的賈府小姐,賈敬之女、賈珍之妹,居於大觀園藕香榭。
惜春出場不多,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哪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
這是惜春出家第一次預示。
第二十二回「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脂批:
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這是惜春出家第二次預示。
再看判詞: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獨臥青燈古佛傍」是明白講惜春出家了,而出家的原因是「勘破三春景不長」。「三春」(元春、迎春、探春) 下場應該同樣悲慘。
判曲《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香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道說,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將那三春看破」、「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與判詞內容呼應。高鶚續書寫惜春豐衣足食的在家修行,是寫好了,實情應該是惜春在賈府被抄後出家為尼,過著孤獨落魄的生活。
惜春出家,和她的性格也有關係,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
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唬的不知有什麼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內尋出一大包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查姦情,反得賊贓。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哪裡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喝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帶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
她竟把入畫狠心捨棄,撇清關係,與探春力保的態度完全不同。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紈等,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了,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一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反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姐妹,獨我的丫頭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叫鳳姐帶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也都十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塗,下次再不敢的。看他從小伏侍一埸。」
誰知惜春雖年幼,天性孤僻,恁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更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敢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有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勗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這些話,無原無故,又沒輕重,真真的叫人寒心!」眾人都勸說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可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獃子,倒說我糊塗!」
尤氏道:「你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我們糊塗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據你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就沒有糊塗的?可知你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哪裡眼裡識得出真假,心裡分得出好歹來?你們要看真人,總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做大和尚,講起參悟來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麼參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畫一般,沒有什麼大說頭兒!」尤氏道:「可知你真是個口冷心冷的人。」惜春道:「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見惜替又說這話,因按捺不住,便問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你,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兒!即刻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你這一去,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尤氏聽了,越發生氣,但終久他是姑娘,任憑怎麼樣,也不好和他認真拌起嘴來,只得索性忍了這口氣,便也不答言,一徑往前邊去了。
「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何其自私!難怪尤氏聽了,都忍不住說:「真真的叫人寒心」、「可知你真是個口冷心冷的人」。
惜春在大觀園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為園子作畫,即所謂「大觀園圖」,第四十回:
說笑間,已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唸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哪裡有這個真地方?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托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第四十二回:
惜春道:「原是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
據前八十回的線索,該畫應該未有完成。
妙玉首次被人提及,是第十七回:
又有林之孝來回:「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份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嫂嫂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概言之,她是帶髮修行的尼姑,原為仕宦人家的小姐,美麗、博學、聰穎,但也極端孤傲、清高、不合群,因家道敗落,不為世俗所容,假修行之名,投奔賈府,居於大觀園櫳翠庵。
妙玉的性格形象,莫過於一「潔」字,她對生活品味亦很講究,見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壚上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這裡並沒你吃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骯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祕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上喬下皿>」,妙玉斟了一簥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珍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得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骯髒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使得麼?」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他,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哪裡和他說話去,越發連你都骯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的小丫頭子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然而,李紈不喜歡妙玉,曾說: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第四十九回)
談李紈時,我們已說,此人在八十回後極有可能袖手旁觀,調轉過來,妙玉自然是好人。而從她和黛玉、寶玉交好,其好人地位更加獲得肯定。
可惜判詞: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判曲《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余英時推測:
妙玉冊子上說:「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夢曲子」上又說她「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估計作者在八十回後寫妙玉淪落風塵,備歷骯髒。妙玉是《紅樓夢》理想世界中第一個乾淨人物,在理想世界破滅後竟流入現實世界中最齷齪角落上去,遑論其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其說法可靠。
程高本寫妙玉被強盜擄走,第一百一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且說夥賊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後僻處。等到四更,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嘆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兒的,為這裡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裡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覺得一股香氣透入腦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只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不怕他。哪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薰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墻邊,搭了軟梯,爬上墻,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賊弄了車輛在園外等著。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走到城門,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便查詰。趕出城去,那夥賊加鞭,趕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哪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呼應了「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但「風塵骯髒違心願」,明明「風塵骯髒」是「違心願」,怎會「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只有淪落風塵是被迫的,心不甘情不願,才符合判詞、判曲的意思,高鶚續書在此處又和曹雪芹原意相違。
史湘雲是賈母的姪孫女,個性質樸純真,性格豪爽,因咬舌「二、愛」不分,稱寶玉為「愛哥哥」,被黛玉挖苦嘲笑,見第二十回: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哪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率真的一面,見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摸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他!」一時散了。
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史湘雲便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得一處;若到了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哪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幪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了平兒回覆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哪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
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你來嚐嚐!」寶琴笑道:「怪腌臢的。」寶釵笑道:「你嚐嚐去,好吃得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哪裡找這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賤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史湘雲與南安太妃最熟,史家與南安王府應該一直交好。
她又擅詩,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就是黛玉與她一起聯詩。薛寶釵稱她為「詩瘋子」。
湘雲初與寶釵為閨密,第三十二回:
湘雲啐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道,眼圈兒就紅了。
價值觀也與寶釵接近,曾勸寶玉注意「仕途經濟」: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論談論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得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髒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啐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麼?」
到了抄檢大觀園,寶釵搬出,史湘雲漸對寶釵的無情及冷漠有怨言,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湘雲道:
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整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湘雲在寶玉生日宴上酒醉臥睡於芍藥花叢石板凳之上,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堪稱《紅樓夢》中最唯美情節。
湘雲有一隻金麒麟。寶玉也有一隻金麒麟,第三十一回脂批有這麼一條: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若蘭是指衛若蘭。第十四回:
……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可見衛若蘭出身顯貴。
湘雲判曲《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指湘雲自幼父母雙亡。
「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指湘雲需要幹活。
「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指湘雲不重視兒女私情,性格爽直。
「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此句重要,湘雲後來出嫁,是嫁給一個好丈夫,「才貌仙郎」,將她「幼年時坎坷形狀」都折過來,這該指她和衛若蘭成婚。
奈何「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散」、「涸」有緣盡分離的意思,預示湘雲與衛若蘭的婚姻並不能「地久天長」,湘雲最後只能徒添悲傷。
判詞: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展眼吊斜暉」是思念,「湘江水逝楚雲飛」是美滿婚姻之破滅,跟判曲是一致的。
尤其值得留意是第一回《好了歌》的解注:
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脂批:
寶釵、湘雲一干人。
湘雲、寶釵皆享高壽,湘雲對丈夫的思念將會維持一段頗長的時間,很有可能是衛若蘭死去或長期身處遠地,她守活寡至老死。
巧姐是王熙鳳與賈璉之女。巧姐的「巧」字,取自劉姥姥,第四十二回:
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鳳姐兒笑道:「倒底是你們有年紀的經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有病,也不知是什麼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屈。再他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他。」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劉姥姥忙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謝道:「只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空兒閒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劉姥姥道:「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心裡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麼,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
巧姐判詞: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劉氏」自然是指劉姥姥,「偶因濟劉氏」,見第四十二回:
說著,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劉姥姥忙跟了平兒到那邊屋裡,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月白紗做裡子。這是兩個繭紬,做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裡是兩疋紬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各樣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的,如今這一個裡頭裝了兩斗御田綆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裡是園子裡的果子和各樣乾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唸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說道:「姑娘說哪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嫌棄!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晒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
這裡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你帶去,或送人,或自己家裡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裡是你要的麵果子。這包兒裡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便抽開繫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與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唸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了。」鴛鴦見他信以為真,笑著仍與他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幾個成窯鐘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哪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姐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誰人「濟劉氏」?鳳姐、賈母、賈寶玉。此三人施下的恩,終積來巧姐的福。
判曲《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休似俺那愛銀錢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巧姐險些被「狠舅奸兄」賣去,幸好「巧得遇恩人」,劉姥姥及時出手援救,巧姐逃過一劫。
第五回寶玉看到:
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
巧姐最後應嫁給劉姥姥的外孫板兒。
一條旁證是第四十一回: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脂批連續兩條:
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
伏線千里。
又有一條:
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迴文字哉?
「大姐兒」就是巧姐,可見巧姐嫁給板兒是毫無疑問的。
高鶚續書寫巧姐被賣,劉姥姥出手相救,符合前八十回伏筆。可是,巧姐嫁予一周姓財主,豐衣足食,便不合原意。
順帶一提,劉姥姥是進入過怡紅院又受過鳳姐恩惠的,同樣進入過怡紅院又受過鳳姐恩惠的,還有小紅和賈芸。
關於小紅,脂批: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
「抄沒」即賈府抄家,「獄神廟」一指監獄,一指收押犯人待審的一個臨時性的住所。脂批另有: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獄神廟慰寶玉」,小紅應參與其中,換句話說,小紅在八十回後有著重要而正面的角色,為賈府中人雪中送炭。
小紅與賈芸有戀情,賈芸認寶玉為父,脂批:
「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 (監)。
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據此,賈芸也會在賈府落難時出手相救,提供衣食和其他方便。
香菱,本名甄英蓮,諧音「真應憐」,甄士隱之女。小時候被拐賣,後轉賣給薛蟠為妾。
香菱之可愛,見於其學詩,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正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你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付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仱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唸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唸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必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唸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個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若再講,倒學離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東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嘆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了。」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你就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哪幾個字去。」香菱聽了,喜的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得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獃頭獃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獃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了,寶釵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與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它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笑。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唧唧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獃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聽了,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可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的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姐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忸怩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得他!」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的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說著,真個出來拉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香菱道:「凡會作詩的,都畫上頭,你快學罷。」說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姐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作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忙便寫出,來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第四十九回: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圞?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他們哄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奈何人如其名,薛蟠妻子夏金桂乃一河東獅,見薛蟠寵愛香菱,極端嫉妒,屢次設計陷害香菱,香菱終遭受薛蟠責打,「香菱」名字亦被改為「秋菱」,詳見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香菱入金陵十二釵副冊,第五回:
只見首頁也是畫,卻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後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自從兩地生孤木」,脂批:
(拆) 字法。
乃「桂」字。加上「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蓮」通「英蓮」,可以斷定香菱是被夏金桂害死。
高鶚續書寫夏金桂欲毒殺香菱,反錯將自己毒死,香菱被扶為正妻,產下一子後夭亡,與曹雪芹原意不符。
香菱死後,「致使香魂返故鄉」,魂歸江南姑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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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是賈珠的妻子,丈夫死後,過著槁木死灰的日子,一心培養兒子賈蘭。第四回有她簡單的介紹: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認真
賈政是典型的儒家禮教,寶玉則傾向佛道出世,文學創造力強。父子之間因而存在隔閡。 然而,賈政果真一面倒厭惡兒子嗎?請看第二十三回: 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來,寶玉挨身而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
賈元春是賈政與王夫人的女兒,賈寶玉的同胞姐姐。賈家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名字連起來恰好是「原應嘆息」四字的諧音。 元春在《紅樓夢》的作用,是她代表著理想世界 (大觀園) 的開始,也代表著理想世界的幻滅。關於這一點,可參考余英時的說法: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費了極大的氣力,借用元春省親的絕大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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