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漿引〉五、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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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塤聲

第五章 塤聲

文 | megumi看世界(小桔

☆☆☆ 這是石公子愛上梁師傅的故事。


故事繼續

第五章、塤聲

把醉得喃喃自語的梁清虹送回炕上,石雪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梁清虹即使躺上了榻,仍不願鬆手那個已不餘半滴珍釀的酒罈。

「英丫頭,是老爹對不起你呀,累你受苦……你放心,老爹不會再任你被人……被人欺負……」

「錦霓……錦霓啊……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才能相見啊……」

白髮凌亂、滿臉淚痕的模樣,哽咽低喃的醉言醉語,聽得石雪陽心情沉重。 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把梁清虹挖起來問問,問清楚這荒洇渚上到底有著多少迷團呢?而梁氏父女過去又藏了多少故事?

最令石雪陽在意的,是梁素英離去時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早已不知從何時起,就不再是剛登渚時那番單純的心思,比起求酒,他的心裡似乎更想探究這島渚上的人、這島渚上的故事。

替梁清虹覆上被褥,石雪陽回到小廳裡。從小養尊處優、食衣住行都有下人打理的石雪陽,一時間倒也不知如何整理那一桌沒吃完的飯菜,幸好他在屋角找著了一個竹編菜罩,只要往桌上一蓋,暫時也就毋須收拾了。

那個分給他的杯,杯裡還漾著微泛藥香的酒液,石雪陽細細啜飲,將杯裡的酒飲完,飲得涓滴不剩,品著那溫順的口感,感受那胃袋裡的暖意,石雪陽的腦中不斷迴蕩著梁素英所說那「釀酒人的心意」。

說到底,珍釀之所以難得,是因為釀酒心難得。

試想,能得一人一心一意釀成的酒,那該要值得何等珍視?雖說被梁素英譏為沽名釣譽之輩,但見多了奇珍異寶的石雪陽,自有一雙慧眼,有一顆明心,其實,他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珍貴。

打從接手天香樓的生意以來,他更明白今日石家酒樓聲名之所以能享譽天下,正是因為兩百餘年來當家的石氏族人從不曾忘懷承辦百姓飲食大事,用的也是同樣的一份坦誠真心。 吃進嘴裡、最終能夠讓賓主盡歡暢意的,絕不僅僅是最高級的食材而已。

撈了兩顆蒸薯,石雪陽回到了那梁家父女答應讓他棲身三日的西廂柴房裡。 一身溼衣鞋襪黏得他渾身難受,挑撿了柴薪,升起一簇小火堆,他便把衣衫脫下,隨意披掛晾曬。

解開髮髻,披了一肩散髮,他坐上鋪蓋,背靠著牆,一邊啃蒸薯,一邊理思緒。

為了玉石宴,他本不該有所遲疑,既然梁素英能釀酒,他就該想方設法買下梁家父女窖藏裡的酒。沒有玉流光,就把梁素英帶回天香樓去,軟脅硬逼也要她替他釀出幾罈酒來。

可是,梁素英那眼眶裡盤旋的淚,卻令石雪陽心緊,那些打小習學的各種生意門道和談判方法,彷似第一回失了效用,令他第一回有了放棄的念頭。第一回開始思考自己的執著是否真的毫無轉圜之地。

重現玉石宴的傳奇,真的非得流光不可嗎?

在他往荒洇渚尋來之前,心裡不也早已做好最壞打算,要以天香樓酒窖裡所收得之最高級貢酒琥珀銀泉相替嗎?既如此,真的有需要如此逼迫梁素英去做她不願做的事嗎?

她說她已沒有了那顆心了,真只是不願再費心思釀酒?梁家父女離群索居,可是有著什麼樣的難言之隱?會是與上官酒坊有什麼過節嗎?

回想起前幾日探訪上官酒坊時所受的悶氣,石雪陽心裡起了疑竇。

之所以會尋到上官酒坊,是因為識酒人在宮廷裡的友人告知,兩年前上官家少主上官颺本欲以上貢玉流光來換得上官家之專釀皇家御酒牌匾,還轟轟烈烈煞有其事的要舉辦一場鬥酒會,當時有緣提前品得玉流光的少數貴客皆盛讚珍釀瓊漿。

可是後來不知為何,就在酒會宴開前夜,上官酒坊突起大火,據說窖藏名酒付之一炬,上官颺也身受重傷,鬥酒會沒辦成,上貢一事也不了了之。

此番石雪陽與識酒人一同登門造訪時,一聽到他們是為玉流光而來,想商借釀酒師傅之力,上官家的人竟登時全變了臉色,二話不說的就把他們給趕了出來。只說他們上官酒坊跟玉流光沒有干係,也不知道那釀酒的師傅人在何處,還說他們再也不想與那種忘恩負義的傢伙有所牽連,要石雪陽等人快滾,莫要擾他們少主休養清靜。

莫名其妙被驅趕出來,石雪陽堵著心事四處打探,卻不得其果,只知上官颺似乎在火事中摔癱了,還損了容貌,從此閉門不出,上官酒坊生意也因此蕭條,一蹶不振。 然而,火災當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根本沒有人說得出。

有人說是那個釀酒師傅突然發了狂,不僅砸破酒缸還放火燒屋,上官颺是為救酒坊才出了意外。可是謠傳歸謠傳,真相為何無人知曉,那些人甚至說不出那位梁師傅的容貌形色,只知是上官颺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神秘酒師,上官颺還特地為他造了個極為秘密的酒窖和作坊,那酒窖只有上官颺知道窖藏何處。

如今,石雪陽已經知道那名神秘酒師就是梁素英,他心裡反而疑惑著以梁素英那細瘦的身板,雖然武功不弱,但是她有辦法打癱一個大男人,還毀了整座酒窖嗎?又是什麼事令她發狂動手呢?

故事彷似這荒洇渚被罩了層層迷霧,教人看不清因果,但石雪陽只要一想起梁素英曾與那個上官颺曾有所轇轕,竟莫名覺得內心不快起來,心頭泛著一股說不清的煩躁。

如果說兩年前梁素英曾為上官酒坊釀酒,那可是表示她當時心裡念著的人就是上官颺?

石雪陽與上官颺並不相識,但身為江南第一酒樓的少東,對於這位酒坊少主的名號倒是有所耳聞的。那場鬥酒會要舉辦當時,天香樓也曾經收到請帖,可是石雪陽人正好在慕容家的瓷器作坊裡等待開窯,好友慕容毅齊聚名匠試燒新釉青花,特邀他去相勘,提供意見。

一切陰錯陽差,兩年前的石雪陽已經有籌備玉石宴的念頭,如若讓他知道失傳流光有機會重新現世,他那時恐怕就會立馬趕往湘江一探究竟了吧。

也或許,那時的他就有機會認識梁素英了?

柴房之外,雨聲淅淅瀝瀝,石雪陽從小窗望出去,屋外一片漆黑,瞧不見那竹籬後的竹樓可有什麼動靜,但石雪陽阻止不了自己的猜想,可是一猜想到那淚眼女子不管是恨是怨,今夜都可能要念著那個上官颺入眠,他就覺得渾身彷彿被蟻蟲啃咬般難受。

沒啃完的蒸薯好像完全失了味道,但石雪陽還是讓自己大口嚼了又嚼,最後全吞進肚子裡去。

哼,至少這蒸薯是梁素英親手蒸與他食的!

儘管思緒裡散發了濃濃的酸味,但石雪陽自己倒是完全沒察覺。

填飽了胃囊,石雪陽披散的髮也乾得差不多了。他身子一仰,倒上鋪蓋,打算讓自己徹底睡個飽,明早再來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可惜他左翻右躺,怎麼樣都睡不舒服,總覺著背上好像有個疙瘩擱著,難睡極了,伸手一撈,才發現是他自己的玉塤落在鋪蓋裡了。

這顆玉塤不足巴掌大小,圓若卵石,與一般常見的十孔陶塤不同,這個塤只開六孔,是石雪陽自己鑿的。

家中既有一位能琴能簫極擅音律,更能精製多種樂器的堂叔,石雪陽的年少戾氣都被這小小的玉塤給打磨乾淨了。 在堂叔的帶領下,石雪陽從選定玉材、決定器樂型制,乃至打磨挖孔,直到試出自己滿意的音色,前前後後大約磨了兩三年的時間。

懂得耐心、冷靜和專注的好處,如今這玉塤也成了石雪陽靜凝躁心的好工具,雖然只能吹出基本七聲,但隨身攜帶著,只要心思一煩,吹上幾曲,總是能靜下來的。

躺回鋪蓋上,石雪陽試了幾個音,一曲《長相思》便隨曲韻流洩而出。

簡單的旋律,反覆疊吹,玉塤聲調微沉,在此雨夜裡,似乎傳得特別幽遠。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黑暗裡,樂聲傳來,每一個樂音,梁素英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人,什麼都會嗎?不只武打功夫了得,還能吹奏樂曲,還能吹得那樣好聽,真教人嫉妒。

身為男兒身,生在富貴家,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男女有別,世上的人對於男孩女孩的要求和期待,是截然不同的。而男孩和女孩所受的待遇與教養也是全然不同的。這一點梁素英再清楚不過。

打小,身為獨生女,生長於山林裡的她,還不知道世間給予男子的權力是那般遠遠超越女子,也不知道在這世上,身為一名女子,就算能力再高、成就再好,也始終只能屈居於男人之下,甚至,不能隨意拋頭露面。一旦失了名節,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本來梁素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小時候,跟著娘親的師父與師娘住在崑崙山鬼雪谷,成天在雪地山坡裡爬樹奔跑,就算被豹子給叼去了,最後也毫髮無傷的被送回來,甚至,還多了個一起長大的豹姊妹,花兒。

師娘奶奶教會她釀酒的功夫,誇讚她格外有天賦,要把一身手藝傳給她。可是當她得意的說要釀出天下第一名酒,要成為天下第一釀酒師傅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後來,師祖爺爺和師娘奶奶仙逝,梁素英隨爹娘返回中原,他們住進荒洇渚之前,短暫待過幾個城鎮,她才知道除了讓人瞧不起的三姑六婆以外,一般婦道人家上至閨閣千金,下至小家碧玉,全都得足不出戶,若是輕易拋頭露面,隨意與外人接觸、甚或同男子交談,就要惹人非議的。

住進荒洇渚後,梁素英隨母親深居簡出,對外不論捕魚或賣酒,都是梁清虹親力親為。

荒洇渚是梁素英師祖爺爺和師娘奶奶上崑崙山之前的歸隱地,渚上佈了陣法機關,常年水霧繚繞,入夜驟雨,就是要阻擋外人擅入。梁素英和花兒待在渚上的時光,除了跟著母親釀酒理家,就是花心思整蠱那些誤闖荒洇渚的漁家釣客。

然而,在梁素英十歲的那年,事情有了變化。

苗寨來了人,梁素英才知道原來娘親楊錦霓是西疆巴族血脈,終將是要繼承寨主之位,統領三千巴族守護聖山的。

也是那時,梁素英才聽聞了那些爹娘從不曾對她提起的舊事。

二十幾年前,由於寨裡生變,出了叛徒,梁素英的外公也就是當年的寨主,臨終托孤給摯友,也就是師祖爺爺與師娘奶奶,她的母親才能躲過追殺留下一命,甚至覓得所愛,產下稚女。

二十幾年後,奪寨叛徒不得人心,再次遭叛,寨中一盤散沙,一支尋找守鏡聖姑的隊伍,終於在荒洇渚求到了答案。也因為如此,梁素英在十歲那一年,就失去母親的照顧,交換來的,是一個教她功夫的師父。

本來,梁清虹的意思是要走全家一起走,但是師承奇門之術的楊錦霓細細卜算之後,卻說梁素英命裡有劫,必須在荒洇渚上待滿十八歲,才能找到幸福,一世安然,否則將有性命之危。

寨中領頭尋人的勇士玖保答應她的母親,每年都會上渚裡來,待足一個月的時間,教會她該會的本事。

於是,他們一家暫別,約定八年後相聚,期間由玖保每年往返苗寨與荒洇渚,也傳遞兩地消息。 臨行前,楊錦霓為梁清虹釀下一百罈酒,就留下丈夫與幼女,回西疆去完成自己使命。

梁素英成長的過程中,始終未受社會禮教束縛,在諸多長輩的守護下,她就像一朵山谷裡的花,開放成自由自在的模樣。唯獨不可隨意出渚,少數幾次隨父親搬酒交貨,都是刻意扮成男孩,假裝小伙,才總算讓她見識到城鎮裡的風光,明白一般人的生活。

對梁素英而言,她並不見得欣羨城鎮裡的姑娘姐兒,但是她很喜歡偷偷躲在飯館裡張望,瞧見有人點了酒,她釀的酒,飲了大讚一聲好,那能讓她即使回到荒洇渚去,都笑著得意上好些天。

她喜歡釀酒,很喜歡。翻著師娘奶奶傳給她的《知酒錄》殘篇,想著師娘奶奶同她說的名酒故事,她很希望能夠把那些前人飲過的知名好酒都釀出幾罈來,試試到底是什麼樣的滋味。

可惜,烽火顛簸,師娘奶奶家傳口述的酒譜早已零散不全,有些甚至有所謬誤,《知酒錄》裡知其酒名不解釀法的名酒,竟十有七八。 梁素英是很有鑽研精神的,只是渚上作物不多,梁清虹捕魚賣酒也不可能取得太多材料,讓梁素英有時候想試也是無從試起。

合該就是孽緣,就是業障,兩年多前若是沒有招惹那上官颺,之後,或許就沒有那一連串令梁素英一生懊悔的事情發生了。

聽著那黯黯塤聲,在漸小的雨勢裡越聽越明,往事浮篇竟歷歷眼前,越來越清楚,梁素英把滿臉的淚痕埋入膝頭。

她恨不得那一年的日子可以重新活過。

再來一次,即使父親腿傷未癒,即使商議好的送酒日將來,即使她發現有人失足落江,即使那人說他是鎮上最大酒坊的少主當家,即使她遭人嗤笑不懂釀酒本事……她都要好好待在荒洇渚上,哪裡都不去了。

可是,發生過的事無法重來,梁素英也只能流著淚拚命阻擋那令她難堪難受的往事一再襲來。

「咦?小師傅,你懂酒?會釀酒?那你可願助我?」

「小師傅,你聽過杜康解憂,流光返金這句話嗎?」

「小師傅,你可會釀流光酒……」

那個人,一臉俊逸凝望著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寶物。他讓她心動,即使當時的她,假扮成布衣男孩,但他凝望她的眼神,卻總是帶著濃濃的興味,像是……喜歡她。

那時的她,每一日都慶幸自己能剛好救起他,能送他回酒坊,讓他覺察到她有釀酒的手藝,甚至為她在後山蓋了酒窖作坊,為她找來各種材料工具,任她實驗試釀。

他總會在她想盡辦法灌醉父親趁夜偷溜出渚去酒窖見他時,摸摸她的頭,鼓勵她盡早完成那誰都釀不出的失傳手藝。

她喜歡他低聲親膩的輕喚她「小師傅」,聽到他試飲後的讚美,她就開心、就得意、就傾心,甚至得意到忘了形,忘了他從來不知道她是個女孩。

她後來才知道,他是對她有意,但是他對她的喜歡,從來不是男人愛慕女人的那種喜歡。而她也分不清她是心儀他的喜歡,還是只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相信她能釀出天下第一名酒的人?

她被成就衝昏了頭,只是守著小小的愛戀心思,她曾想著,等她成功釀出流光的那一日,她就要告訴他她的秘密。

可是他等不及了。

他等不了她一再的失敗,最後,他決定把她還不能認同的失敗之作取名玉流光,還要大搖大擺的舉辦什麼鬥酒會,他要的,從來只是名不是酒。

她怎麼也沒想到,在她還沒對他說出秘密之前,竟會先發現了他的秘密。

為了保守他的秘密,他憤怒到發狂了…… 後來……那不斷掌摑在臉上的熱辣,後腦用力敲擊地面的響聲,肩上掙也掙不開的惡爪,遭用力撕開的衣襟……梁素英被那可怕一日的記憶侵襲,她張開嘴卻哭不出聲,呼吸不過來只能抱緊雙膝渾身發抖。

記憶裡溫和的清嗓變了調,變得喑啞嘶然,笑出惡魔的聲響:

「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女的,嘖,可惜。」 變形的俊臉,在火光陰影下,形如惡鬼: 「哼,不過,不管你是男是女都無妨,今天我要了你,明日傳出去,以後你就天地不容,無處可去,只能乖乖任我擺布!告訴你,玉流光我要你釀多少你就給我釀!你以為我會白白這麼寵著你?不過因為你有用處罷了!你要是敢不從,我有的是方法對付你和那個不中用的老頭!……」

不要……我不要想起來!

……不要……不要…… 梁素英蜷縮成一團,她恨那個人,更恨她自己,恨她的天真、她的傻,恨所有一切……

一聲輕微作響,竹樓微微打晃,黑暗裡一對金眸閃進屋來。

花兒踏著幾近無聲的腳步,悄悄來到渾身發抖主人身旁。

牠舔了舔梁素英頰上的淚,讓梁素英伸手攬抱住牠,從牠身上汲取溫暖。花兒不怕梁素英的淚沾溼了牠,畢竟,穿過雨夜,牠身上的毛早就甩也甩不乾,牠伏地任梁素英撲在牠身上哭泣,當雨聲漸歇,塤聲止停,在牠耳畔的低泣才漸漸平息下來,哭泣的人也才沉沉睡入夢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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