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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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山谷放風吹向櫻花林間,拂向櫻花滿開的樹冠,枝頭的白色花瓣紛紛飄落,如同一陣晶瑩的細雪,在春陽下閃閃發亮。有幾片落瓣向上騰起,飛向天際,旋即化為噴泉的浪花墜地。
「明年櫻花開的時候,我們再到這裡見面,妳是這麼說的。」
我們並肩坐在櫻花林間草地,這裡的櫻花樹有三層樓高,淡淡花香與受陽光照射而蒸發的草香飄蕩在空氣中,她穿著一襲淺粉洋裝,套著肉色絲襪的雙腿拱起。櫻花篩過的陽光灑落,我直視著她圓圓的蜜色臉龐布滿花影與光斑。
「妳來了,和花開一樣準時。」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的。」她柔聲說。
我伸出右手,握住意芳的左手。她手指修長,如同去年在櫻花林初遇時一樣,曼妙,柔軟,溫暖。我決定今天要擁她入懷,感受體溫的傳導,肌膚的彈性,不再僅僅用頭腦去愛。
「這樣就好。」她低聲說,帶著哄慰的意味。
我的心長久地交付給一個見不到的人,這個人當下在我眼前,我不要再錯過。
我張開雙臂,環抱她的雙肩,把她向我拉近。她睜著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憂傷地向我搖搖頭。我們的身體相觸那一霎那,我懷中的她化作一片片白色櫻花落瓣,沒有溫度,沒有重量,飄散著紛紛墜地。
我肯定是在櫻花林下草地睡著了,才會墜入夢境。
去年這一天的黃昏,太陽已下山,遠近山巒和樹影變得曚昧不清,遊人逐漸散去,我從公路轉入小徑,發現這株櫻花的花兄尤其好,團團白色櫻花布滿了樹枝,形成朵朵白雲。一個拿著白色微單眼相機的嬌小身影在櫻花樹前拍照。她穿著淺粉V領襯衫,淺藍色緊身牛仔褲與休閒鞋,臉上泛著笑意。
「妳也一個人?」我迎上去,舉起單眼相機,加入拍攝這株櫻花。
「現在不就兩個人了?」她停下快門。
我怔了一下,望見一對晶瑩的眼睛,大得光芒蓋過她的其他五官。
「幫我拍照好嗎?」
我接過她的相機,從觀景窗裡端詳櫻花樹前的她。過肩長髮挽在腦後,面龐兩邊細緻光滑的髮束紥成弧形,頭微微左斜,對鏡頭微笑。那笑容花蜜一般甜。
拍完照,我問她:「妳喜歡櫻花哪一點?」
「人都會變,每季流行的服裝款式 會變,每年上市的3C產品也在變,車廠每年推出新車款,只有每年開的花不變。」
「妳喜歡穩定?♩
「我喜歡不變的承諾。你呢?喜歡櫻花什麼地方?」
「櫻花樹像樓房一樣高,花朵開得又多又密集,可以把人淹沒,這是很過癮的感覺。對了,妳剛才沒有拉花枝照?」
「那樣會把花朵碰掉。扯花枝、鑽花叢留影,都是很沒水準的行為。」
「對啊,愛花就不要摧花。」
我們邊走邊談,愈談愈投機。她在南部的一所高中教英文,今天來我居住的城市參加大學校友聚會,利用下半天上山賞櫻。她咬字清晰,音色溫暖,到後來我只顧把她的話音當成音樂品味,沒有去領會詞句的意義。
「你呢?怎麼會一個人來賞櫻?」
我遲疑了一下,據實以告:「女友出國念書兩年,我們討論的結果,決定分手。」
「等她回來不就好了?」
「長久分開,人在不同的環境會變,我不要拘束她。」
「是沒有新鮮感了?」
我剛才問過她大學畢業年分,由此推算她比我大五歲,畢竟比較老到。
「熱戀期只有半年,過了以後,兩個人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樣,平平淡淡的。」
她瞇起眼睛笑說:「其實兩個人變成一對以後就沒有新鮮感了,曖昧的階段感覺最好。」
「妳結婚了沒有?」
「差一點。我男朋友兩個月前和別人結婚了。」她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別人的事。
「對不起,問到妳的傷心事。」
「沒關係。這一陣子我覺得自己成長很多。」
不知不覺已走到櫻花公園停車場,我約她共進晚餐,她說另外有事。我陪著她找到她的三門掀背車。從背包取出遙控鎖打開車門前,她伸手微笑和我握別:「很高興認識妳。」
那隻秀美的手,五指修長,曼妙,柔軟,竟然比我手溫暖,而不是一般女性冰涼的手。
我握著她的手,提議找個時間再見面。她說明年櫻花開的時候,我們到再那棵開得最好的櫻花樹下見面。
這是要見還是不見的意思?我疑惑著,向她要了通訊軟體帳號,取出手機,加為好友。她湊過到我身前,幾乎貼著我的身體,在我的懷中我在手機上按出她的帳號。我聞到她淡淡的髮香,同櫻花的淡香一個調子。
她鑽進車門,發動引擎離去時,那芳香還留在我的鼻腔裡。
我來到旁邊的機車停車場,跨上我的速克達機車離去,迎面的山路上,一直浮現著她那對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占據了大片夜空。
櫻花滿開的景象,只是理想的生活一瞥。離開櫻花林後,我又將在例行工作中、在日常瑣事中沉淪。只要曾經瞥見這種櫻景,就覺得一切的不稱意都有希望,都有救贖。特別是想到意芳。幾天之後,她在我記憶中的形象逐漸模糊,我描摹不出準確的輪廓,她在通訊軟體帳號的頭像,也只是迎風站在海灘上的全身側影。我只記得那對大眼睛,那隻手,那髮香。我懷疑她是櫻花幻化而成的精靈,由我的意念所生的靈女。
女友從國外來信,說生活和課業都安頓得很好,這個冬天和朋友去山上滑雪,並表示我們分手是對的,她多了一個國家的經驗,無法再和我溝通。我簡短回信祝福她。
莫讓愛情成為我的人生最高指導原則。莫讓愛情改變我的人生道路。暫時不要再涉及感情,孤獨者是強者。我這樣告訴自己,然而意芳的話音容貌經常在工作的空檔鑽入意識的空隙,愈來愈強烈。有一回想到她,我就像遭受雷擊一樣,胸膛灼熱,四肢戰慄。
正在那時,我的手機「咚」的一聲,我驚異地瀏覽她發來的訊息:
再怎麼轟動的新聞事件,在大眾的視野裡頂多延燒兩個星期;再怎麼令人瞠目結舌的行徑,到頭來都落得「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譏評。唯有四季的輪替,花季的輪迴,不斷吸引我們關注,帶給我們初遇的感動。
文末附的,是開花的晚櫻──牡丹櫻繁花怒放,湛藍天空襯底。
難道這是我的傳心術得到的回應?她遙遙地、模糊地感應到我強烈的愛,不由自主地回應。
我隨即以讚美回覆她,開始了網上通訊。
曾經和她在通訊軟體通語音,接通之後,變成平常的寒暄。我還是把感情藉著字符、圖像傳達。
我傳給她我拍攝晚櫻吉野櫻。北台灣有一處道教寺廟,吉野櫻環繞天壇種植,白色花朵密密麻麻,隨風招展,構成櫻花迷魂陣。
還有四月的油桐花,山腰上小火車在雪白的油桐花林中穿行。我並把山路白浪似的油桐花排列成一個雪白的愛心,向她表達我的愛意。她以笑臉回覆。
我傳給她四月的台灣百合,在海岸山丘盛開,迎風飛舞,像吹響春天的白色號角:「多麼想和妳欣賞相同的景色,吹著相同的海風,感受相同的溫度。」
她的回答是:明年櫻花季再說。
我登山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拍攝五月開得漫山遍野的玉山杜鵑。一路上思念著妳。妳恍如在我身畔,與我即時共享美景,一同讚嘆。我傳圖片給她,寫上附言。她回以笑臉。
這樣愛著一個人,觸摸不到實體,豈不等同著迷於偶像女星?
我試著不和她傳訊,三星期之後,她傳來歐洲的旅遊照,她穿著白色v領襯衫,紅色短裙,站在一家掛著英文招牌的咖啡店門口微笑。
妳是自助旅行?我試探地問。如果是,她很可能是和新男友同行。
一個人去。她回答。想起她是英文老師,語言不成問題。
我相信她所說的。不論真假,這意味著她樂意與我保持聯繫。
我們的關係進展迅速,從賞花談到工作,再談到愛情。在討論愛的時候,我們已經逐漸相愛了。我表達我對她的傾慕與思念,她回笑臉或「呵呵」表示婉轉地接受。有一天,她問了我通訊處,寄來兩罐阿里山烏龍茶,說是新焙的春茶。
我泡茶時,聞著壺蓋的清新茶香,飲下茶湯後口味著舌尖的回甘,憶起她的髮香。我觀想我跑去她住的城市和她見面,我們發展成情侶關係,告別曖昧階段,進階到穩定交往。又過一段時間,我們熟悉如夫,關注對方的飲食、衣著、每一項愛好、每一個交往的人。我們進而去認識對方的家人,進行著磨合。我們的交往變質為義務,不再有懸疑、感動,成為彼此的空氣,平常不覺得其存在,直到失去了對方,從傷心無奈之下,驚覺自己的生命缺損了一塊。
有一次假日,我突然想立刻跑去她所在的城市找她。我觀想著再度握住她溫軟、曼妙的手,當面告訴她我愛她。她的軀體有著更大面積的溫軟曼妙,我觀想著我們會面後可能的發展。
我約她見面,她說當天另外有事,並祝我假日愉快。
發自頭腦的愛,比發自肉體的愛更猛烈,更難以滿足。
這是艱難的愛,我必須能夠駕馭激情。你願意在物理上,還是精神上和一個人結合?一夜情的兩人,醒來後各奔東西,成為彼此的陌生人。精神上結合的人,可以終生銘記,改變彼此的內在。
當天晚上,她來訊息說:
如果我們正式交往,我就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了。
我回她說:等說好的櫻花季見面再說吧。
我們繼續在網上談論花,談論愛,關切彼此的工作狀況,通訊頻率時疏時密。直到這個春天的櫻花季,我確認在我們初遇的櫻花樹下相見,她給我一個時間帶: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我說,我會等到妳來。
櫻花飄落在臉上,癢癢的。我睜開眼睛,暖風陣陣襲來,陽光穿過樹冠而下,我一身光斑花影。我抬頭望見意芳穿著一襲淺粉洋裝,微笑著在櫻花林下草地款步向我走來。我起身迎向她,擁她入懷中,她微笑著一語不發。我們的身體相觸那一霎那,我意念中的她落實為大面積的曼妙,柔軟,溫暖。我們共同投入了不可測的未來,將有難以遏制的相互思念,不可避免的心理疲勞,無數個人生歧路決定我們要同行或是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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