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必要的記事。

2019/03/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有一本專門用來記錄每天做了什麼事情的日誌,薄薄的,每一頁就是一週,每天平均分配到一小格的空間。最近因為工作節奏混亂,經常兩三天才寫一次,有時候不管怎麼拼命回顧,都想不起來前天究竟做了什麼,頂多勉強記下「備課」「回家晚餐」。看著空蕩蕩的欄位,偶爾有一種「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的虛空感。
寫日誌是大學開始養成的習慣,開始工作之後我也很自然延續這個習慣,而且日誌越買越大本,貪心的想把所有的備忘錄和筆記資料都放上去。
不過,成為自由工作者之後卻越買越小越薄,以前喜歡記「待做的事情」,每天都在列明天和下週的計畫,結果真正做到的不達一半,有點不切實際。後來改成記錄「做了的事情」,內容就簡單明瞭許多,而且往前翻閱,可以看到自己生活的軌跡,那時就會有一種「我好像還是做了一點什麼事情吧」的踏實感。
有個當老師的朋友跟我說,學校最近在舉辦120週年校慶,她自願擔任週年紀念回顧文章的撰稿人,興致勃勃翻出很多資料。不過一面蒐集資料時她一面想到,100週年時她也在學校擔任老師,如今卻連一丁點她曾經渡過100週年校慶的記憶都沒有。她有點沮喪,回家後跟老公說,「怎麼會這樣?我好像什麼都沒做。」但老公也沒有印象(當然啦),她因此懊惱了幾天。
「不過」,這時她臉上露出光芒,「開始寫作之後,記憶好像一點一滴回來了。我多少還是做了一些事……其實還蠻多的呀。」
我想我也是基於害怕忘記自己曾做過什麼事情的理由才持續寫日誌,雖然現在寫得很精簡,但從沒出現想放棄的念頭。我紀錄的內容不定,主要包含工作進度、和誰見面、特定行程、閱讀的書或看的電影、體重、身體狀況、特殊事件,有下廚時會寫下菜色,相當私密的那種事情也會確實記下。
這件事讓我想起Kawara。
觀念藝術家On Kawara(河原溫)曾有一個耗時12年的創作系列「I Went(我去了)」,作品的具體呈現是一套包含了12年x365天=4380張地圖的磚頭系列書(總共有12本!天哪)。書中的每一頁就是一張地圖,每張地圖上都用紅線標示了kawara自己當天的移動路徑。他的作法是,將居住當地的地圖複印並加蓋日期,然後用紅色圓珠筆在複印的地圖上追蹤自己的位置,每天至少創造一張地圖。如果離開地圖所代表的區域,他會用箭頭和筆記來描述他去過的地方和返回路線。如果他整天都沒有離開房子,地圖上就只會有一個紅點。
Kawara這個傢伙到底在做什麼呀?花了12年的時間,從36歲開始執行這個計畫直到48歲為止。據說,他非常在意紀錄的精確度。他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其實就是標誌自身的存在。
我不禁好奇: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成為創作的主題與內容嗎?如果只是一天或一週或一個月,人們或許不會有太多想法,說不定只是說聲「噢那好像蠻有趣的」就結束了。
可是十二年呦,以四千多個日子重複記錄自己存在的軌跡,你幾乎不可能沒有疑問:他為什麼要追蹤自己?做這件事情的意義何在?他都什麼時候畫地圖?有沒有忘記的時候?如果去了不想被人知道的地方,他也會忠實記錄嗎?誰曾經仔細地觀看他的每一張地圖?他的妻子、孩子、父母、藝術愛好者?他們看的重點是什麼?他們很有耐心還是失去耐心?他們也會想嘗試看看嗎?這些地圖是否藏有秘密?是否要傳達他以其他形式無法直說的事情?他本人可以辨認出某張地圖代表某個特定的一天嗎?比方這天去看了牙醫、這天去買了皮鞋?他為什麼要做十二年而非十年或二十年?他有沒有受不了這個計劃的時候?他為何單純記錄路線,而非以更具體的形式(例如文字)記錄自己的蹤跡?他自己如何看待這份驚人的紀錄?
我上網查詢Kawara的長相,容我岔題一下,這是我的小癖好,只要遇到喜歡的作家、創作者,我總是習慣性地想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想要確實知道「自己喜歡的作品,原來是由長這樣的人創作而成的呀」,很難說是好習慣還是壞習慣。回到Kawara的樣子,怎麼說呢?黑白肖像中的他偏著頭,粗黑的眉毛蹙在眉心,食指和中指之間叼著點燃的香煙,眼神睥睨鏡頭,嘴巴微張,好像是正在說著「拍什麼拍啊你!」的小流氓,平常喜歡飆車和玩女人,但也會讀一點詩集,這樣的感覺。(對不起,他沒有真的飆車和玩女人,讀詩集也是亂說的)
令我驚訝的是,小流氓不只做了「I Went」系列,在這十二年間,他同時進行的還有「I Got Up(我起床)和「 I Met(我遇見)」。
I Got Up的形式是旅遊明信片。Kawara每天寄發兩封明信片給他的朋友、家人、同事或者收藏者。每張明信片上,他用印章蓋上日期、自己的名字、地址、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以及自己起床的時間。有些人會收到連續一個月或更長時間的明信片,有些人只收到一張。
I Met系列,由於生長於日本的Kawara很難記住西方名字,那時年僅36歲的他剛剛搬到紐約滿三年,儘管之前曾在墨西哥待過三年,接著又有三年的時間頻繁往來於紐約和巴黎,他仍然很不習慣與東方語系截然不同的英文。他習慣隨身帶著小冊子,當他遇到新朋友時,就把對方的名字記在小冊子中以便自己能夠讀出來記住。
I Went、I Got Up、I Met被稱為三部曲,它們都是Kawara在1968─1979這12年間每日接力完成的,每個系列作品都是12本厚厚的精裝磚頭書。我忍不住又想發問:他一整天要花多少時間做這三件事呢?是一口氣連續做完這三件事,還是分開做呢?他一開始就打算要同時做這三件事長達12年嗎?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時鐘嗎?如果當天錯失了起床的那一秒,他會隨便寫個數字充數嗎?當他已經開始熟悉英文,他還需要每天記下陌生人的名字以便記住讀音嗎?他每天都有那麼多人要見嗎?他都如何寄出明信片?是自己每天走路去寄,或搭車,或有人為他服務嗎?收藏者基於什麼理由買下他的作品?那些作品會被經常翻閱嗎?
不知道小流氓(抱歉這個名字很順口)會不會冷冷地說:「問這麼多幹嘛?」但他以無比的耐心與專注力,製作了這樣跨越時間長流的作品,說明了僅只是存在本身就帶來無比強勁的力量,使我由衷感動。
於是我翻開最近幾週的日誌紀錄,也想看看自己是以何種樣貌存在。不意外地,僅僅短短兩三週,就有許多事情的起與浮、生與滅,同時伴隨單調瑣碎的各種平凡日常。
一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事情在最後關頭無疾而終了。和老公吵架又和好,和好又吵架 (後來又和好了)。回家和媽媽吃晚餐。從大阪來的歌手Yuka Kameda在二十餘人的榻榻米小茶館開唱,才一開口就讓我激動地想要掉眼淚。熬夜看完2018年平昌冬奧男子風格雪板總決賽重播,金牌得主是年僅十七歲的美國金髮男孩Redmond Gerard。讀完《苦雨之地》。讀完張惠菁專訪。苦無出路的一項工作挑戰終於有了小小的突破,任務結束後當晚我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立刻睡著了。
這些全都是既重要又無關緊要的小事,發生在短短一瞬或一日。
記下它們似乎沒有必要,如果要以「必要」來衡量的話。
但真的是這樣嗎?「必要」的事情是指什麼事情呢?
Kawara有他的答案,Yuka桑有她的答案,Redmond Gerard也有他的答案。儘管這個世界存在各式各樣的標準和評價,都無法改變人們絕不可能永遠並同時服膺這些價值的事實。
我把我的答案,繼續記在小小、薄薄的日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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