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蕙倩
《克雷的橋》真是一部奇特的小說,從第一眼與他對上,就開始了與這本書互相建構生命故事的歷程。
每天夜晚,點亮家裡的一盞燈,本書女主角潘妮洛普的那只節拍器就在我的耳邊響起,她淡淡的說著與小說裡一樣的話語:「請跟著這個節拍念。」於是,我便一點一點建構屬於作者馬格斯.朱薩克的故事。有時跟著克雷開始研究加爾橋砌石的方式,有時跟著主述者馬修一一靠近鄧巴一家人時而粗暴時而沉默的對話。這時家人們看著我手中厚厚的一本書,以為我正在構築一座閱讀的城堡,走進另一個不屬於他們的國度,殊不知,我正走進的一座城市,那曾經開啟米開朗基羅大理石雕刻的賽堤亞諾(Settinnano),那裡也成了一個家的隱喻,我正隨著馬格斯.朱薩克的文字,一一點讀回味屬於我與家人的家庭史。
論形式,將近六百頁厚厚的書,恰巧就像本書所要闡述的主題:一個家。一個家組成的開始,找個外觀非常穩固堅實的空間固然是一個關鍵,其實早在找到這個空間之前,組成家庭的成員已經帶著自己的史前史,繼續建構這個家。有的像潘妮洛普一般,選擇父親給予她的教導,繼續以優雅的琴藝雕刻著家人們,有的則是像麥可.鄧巴一樣,帶著祕密,不讓家人走進他的過去。但是你知道的,一個家的形成絕不會只是一幢建築物,一個家的建立與崩毀,除了承載家人的建築物可能隨時間老朽,家人的關係也會逐漸改變。如果任由時間的河流將兩岸的橋梁沖毀,沒有重新開始新造一座橋,那身處兩岸的家人,只會漸行漸遠。
馬格斯.朱薩克開始蒐集本書新點子是在二○○六年。這些點子包含一個五兄弟的家庭,一名從東歐前往澳洲的母親,還有一個深深著迷於米開朗基羅的父親,他將形成與崩毀一個家庭可能的因素全放進這個設定在郊區的家庭中。在二○一九新年期間,我開始閱讀這本書,窗外轟隆隆的鞭炮聲應景式的不時傳來,忙碌一天的家人們各自回到角落做著自己的事,我在屋隅一角慢慢讀著書。一開始書和我是兩個世界,第一頁離最後一頁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老實說,我不知道也沒有信心是否能接受這樣一個十一年未再出新書的小說家,甚至不確定他會不會成功的走入我的心,和我對話!但節拍器像心跳聲,只要跟著採石人一刀一刀地鑿下去,受困的心靈也將一點一點地被釋放。
這一本書有許多不同的時空,每個角色不只在每一頁展現當下的自己,更牽動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但是,第一頁開始並不會攤開底牌告訴你。這就愈來愈具閱讀的挑戰性了!也許「孤獨」是困難的情境,有時讓人窒息到難以面對,來到
《克雷的橋》的世界,你會發現孤獨畢竟美麗,像一首詩,你可任性決定詮釋意象的角度,然而來到眾人世界,人與人的理解、相處與接納,卻絕不可主觀又任性。想要對方了解你,對不起,你要先花時間慢慢陪伴,了解對方。與親愛的家人尤其是。
和家人的相處更是需要時間,你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在時間的塵封下,更需要釋放它本有的價值,以及發生的原因。只是我們總以為了解彼此,總是用粗暴的方式草率處理家人關係。太靠近彼此了,以至於視為當然,甚至,視而不見。
那些克雷的家人們也是,陌生的兩個人因著莫名的緣分彼此靠近,一起走進弓箭街,打開大門,女主角帶著深愛的鋼琴,繼續故事,以不同的方式希望雕刻著新的家人;男主角卻選擇深鎖曾經的最愛,深埋記憶,不論是繪畫、寵物、愛人或是米開朗基羅等,以為只要拒絕透露,這些訊息將永遠不會為人所知。然而,事情不會憑空消失,記憶也不會憑空竄起,許多蛛絲馬跡,依然默默形塑成未來的模樣。
米開朗基羅說:「我在大理石中看到了被禁錮的天使,只有一直雕刻,才能將他釋放。」男主角喜歡的米開朗基羅,在二十六歲時將禁錮大理石中的大衛像慢慢釋放出來,歷時三年,連基座一共五點五米的大衛,終於以完美的軀體訴說自己的故事。而後來四座「囚徒們」仍未完全釋放,米開朗基羅以繼續抗爭的姿態,讓世人理解,大理石可以創生囚徒們,卻也是禁錮他們的原凶。
家,不也是嗎?在
《克雷的橋》裡,主述者馬修是家裡的長子,父親麥可,母親潘妮洛普,和一群有著神話名字的獸生活在一起,父親是他們口中的凶手,他曾經深愛的前妻帶走了《採石人》,而母親獲得政治庇護來到澳洲,帶著自己父親從小教育她的《伊里亞德》和《奧德賽》。這些半神半人的角色彼此相愛著,也禁錮著。究竟家人是拿著雕刻刀的米開朗基羅?還是強行泥塑另一個自我的劊子手?誰能從家的巨大石牆中釋放彼此?
也許我們會輕易訴說如何建立一個家庭,但
《克雷的橋》提醒我們,再度開始建造一座沖毀的橋,重新丈量彼此的距離,耐心的研究一座橋樑的興建方式,才能繼續抵抗曾經沖毀橋樑的河流。
然後繼續追問:河流曾經一直扮演著沖毀橋樑的角色嗎?凶手的曾經,也一直是凶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