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20) - 我思君處君思我

東坡剛到密州時，心裡一直掛念著杭州的好山好水，因此弟弟提醒哥哥要「超然物外」，擺脫了外在環境的牽絆，心情不隨著外在環境的變化而影響，東坡自然在情感上有更高層次的體會，對兄弟間的情誼，寫出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對友情也更加珍惜，在送往迎來的過程中，深刻描繪了當時的情感。本篇介紹兩首詞，一首是東坡送別友人《江城子 東武雪中送客》，另一是東坡留別《蝶戀花 暮春別李公擇》，皆可看出東坡處理情感的細膩，以及此情不渝的信念。

十一月，告下蘇軾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移知河中府。其時，天降大雪，與客飲於山堂，與周開祖（邠，音斌）書：「某已被旨移河中府，侯替人，十二月上旬中行，相去益遠矣，往日相從湖山之景，何緣復有。……」

十二月上旬，孔宗翰來代，先寄詩相告，東坡答詩說：「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朱輪未及郊，清風已先馳，何以累君子，十萬貧與嬴。」東坡此篇移交密州的詩篇，盡是對密州老百姓的關切，可見東坡入世情懷。

相逢不覺又初寒。對尊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上轉頭看，路漫漫（ㄇㄢˊ），玉花翻。雲海光寬，何處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密州是個偏僻的地方，子由曾在寫給哥哥的《超然臺賦》說：「子瞻既通守餘杭，三年不得代。以轍之在濟南也，求為東州守。既得請高密，其地介於淮海之間，風俗樸陋，四方賓客不至。」但東坡喜交朋友，人世間的情誼一直是支持著東坡在宦海浮沈中，最溫暖的力量。

這闕詞是東坡好友章傳道來密州相聚，送別時所填的。

上片寫送別之情景。

「相逢不覺又初寒。對尊前，惜流年」
「流年」：像流水一樣逝去的歲月。
好友相聚，不知不覺已經冬天了，雖然東坡很希望章傳道繼續留下來，但已到冬天，朋友必須回家過年。在餞別的宴席上，對著酒杯，感嘆時光流逝。

「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風緊」：形容風很大。
「離亭」：古時設在大路邊供來往行人休憩的亭舍，便於驛使的歇息。各亭間距離不等，按古制，十里為一長亭，五里為一短亭，供行人休息，常作送別之處。
「冰結淚珠圓」：誇飾形容離別時留下的淚水，因為天氣寒冷，一下就結成冰。
「雪意留君君不住」：連上天都下起大雪來留住你，但你還是必須啟程返家。類似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從此去，少清歡」：從今以後，我歡樂的時光就少了；指今後沒有良朋相對了。「清歡」：清新嫻雅的歡樂。

下片寫東坡對於離情之不捨。

「轉頭山上轉頭看，路漫漫，玉花翻」
「轉頭山」：在山東省諸城縣南四十里。
「玉花翻」：大雪紛飛的景象
朋友從轉頭山踏上歸途，必定會因為思念而轉頭回來看東坡，但看到的卻只是漫漫長路與大雪紛飛。

「雲海光寬，何處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超然」：指超然臺。
「翠袖」：女人的衣袖，這裡指歌女。
「故人」：指東坡。

天空的雲海光景遼闊，想必你回頭望時，是在找尋當時我們遊憩的超然臺！
你可知道東坡我在想你嗎？我正與歌女，倚著欄杆在思念著你！

意境同柳永《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東坡以對面言情的方式，指出自己同樣思念對方，將此情轉化為下一首的「我思君處君思我」。

熙寧十年（西元1077年）正月，東坡一家冒著寒風大雪行路，將至濟南，齊州知州李常（字公擇），派人來迎，東坡的三個侄子，遲、適、遠也都在雪中迎候。雖然蘇轍去年冬天赴京，還沒有回來，但兄弟兩家，闊別多年，一朝團聚，「酒食淋漓渾舍喜」，真是無比的歡愉。

弟弟蘇轍於熙寧九年冬赴京，是因朝局發生了重大變化，有意找尋任官的機會。王安石於宋神宗熙寧八年再度起用，熙寧九年十月再度罷相，除了力不從心外，其獨子忽然病逝，萬念灰滅，力請解職，神宗知道留他無益，命以使相判江寧府，歸居金陵（今南京），雖然東坡在變法上與王安石有不同的想法，但在東坡被貶黃州後，量移汝州，朝廷欲啟用時，王安石卻是東坡最想見的人之一。

蘇轍在京，寄寓郊外范鎮（四川成都人）的東園，范鎮於宋仁宗寶元元年（西元1038年）進士第一，不汲汲於進取，以直言敢諫聞名；東坡在范鎮墓志銘上言：「熙寧、元豐間，士大夫論天下賢者必曰君實（司馬光）、景仁（范鎮）。其道德風流足以師表當世，其議論可否足以榮辱天下。二公蓋相得甚歡，皆自以為莫及。」范鎮與蘇家是鄉裡世舊，留子由度歲，所以至今未回。

李公擇邀東坡遊濟南名勝大明湖，臨水設宴，公擇拿出他外甥黃庭堅的詩文稿，請東坡指教，當時，黃庭堅仍在北京國子監當教授，雖然無緣相見，但對這位學養深厚的人，有更深一層的印象。

東坡在濟南住了一個多月，日與公擇縱談劇飲，喝得幾乎把頭都浸到酒裡去了。三月上旬，離濟南，以《蝶戀花》留別李公擇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落日有情還(ㄏㄨㄢˊ)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人轉柁。繫纜漁村，月暗孤燈火。憑仗飛魂招楚些(ㄙㄨㄛˋ)，我思君處君思我。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
「簌簌」：形容花紛紛落下的樣子。
「過」：這裡指結過果實。
暮春花謝時節，楊柳日漸老去，櫻桃也已結過。往日春意喧鬧的園林，如今也只留下一片寂寞，園林寂寞，人亦寂寞。花木榮枯與朋友聚散，皆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時俱至，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蔣捷《一剪梅 舟過吳江》：「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李白《送友人》：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還照」：謂夕陽返照。這句形容青山聳立而雲彩圍繞的樣子。
落日依然多情，照著離情依依的我們；未來東坡將踏上征途，屆時白雲繚繞的青山是我們相隔的地方。

「落日有情還照坐」，暗示東坡惜別之意。
「山青一點橫雲破」，暗示此去路途遙遠之意。

下片東坡想像未來離別後的情境。

「路盡河回人轉柁。繫纜漁村，月暗孤燈火」
「河回」：指河水轉彎。
「柁」：同舵，控制船行的方向。
「繫纜」：繫，拴；纜，繩索。指停船。
相送的人在岸上已走到盡頭，離去的人也在彎曲的河流中不見了身影。船停泊在漁村中，獨自面對船上的孤燈，只有暗月相伴。

柳永《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憑仗」：依仗，這裡作"由於、因為"意思講。
「飛魂招楚些」：古時有招回客死異鄉靈魂或屋外遊魂的儀式，叫招魂。楚地人招魂的咒語，句尾帶有語尾助詞「些」，如《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處」：這裡是「時候」的意思。

因為離別的感傷而魂魄消散，唯有透過這些情感與詩句來招喚你，我在思念著你的時候，而你也在思念著我。

古人認為只有彼此都思念著對方的時候，才會在夢裡相遇。如果我夢不到你，代表你不思念我。

杜甫《夢李白》：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 我思君。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 君思我。

蘇轍出京來迎，相遇於澶濮之間的道上，自東坡赴杭，後又移知密州，兄弟二人不相見已七年。

下篇預告：兄弟兩人難得見面，此次相聚一百多天，弟弟一直陪哥哥到徐州任官，熙寧十年中秋過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