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東坡建了超然臺,自己也被弟弟點醒,要有超然物外的胸襟,認為只要我們用心生活,就能找到樂趣,平凡之中也有不平凡!不因為外在條件的優劣影響自己心情。豁達的心境讓東坡詞逐漸走向「清曠」的韻味,半年後的中秋節,就寫出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千古名篇。
這首水調歌頭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詞牌,但了解東坡這一路走來的歷程,或許有不一樣的體會。
熙寧九年(西元1076年,東坡四十一歲)八月十五,與僚友飲於超然臺上,非常高興。這個中秋夜,大家一起歡飲達旦,是非常快樂的一次盛會,但逢佳節,又不免苦念起在濟南的弟弟,當初就是希望跟弟弟見面才請調密州,卻事與願違,作《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寫中秋的詩詞甚多,東坡的《水調歌頭》卻是最為人所喜愛,因它不只文辭優美,情意跌宕有致,更重要的是它傳達了充滿希望的情懷,寬慰了許多離人的心靈,「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永遠與中秋相連。
胡元任《漁隱叢話後集》:「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皆廢。」
讀詞之前,須注意三點:首先,東坡選填《水調歌頭》,心情可想而知,此調原是悲傷的樂曲。
又,東坡性不嗜酒,《書東皋子傳後》:「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為何此夜卻「大醉」,真的是「歡飲」嗎?
第三,所謂「兼懷子由」,彷彿思念子由只是填作此詞的附帶原因,但仔細讀來,卻發現這份思念之情才是此詞創作的主因。東坡與子由已五年不見,值此中秋夜,「每逢佳節倍思親 」,東坡思弟的情懷無法宣洩,遂借酒澆愁,才以哀傷的樂曲抒發情緒。
此詞上片寫「中秋,歡飲達旦,大醉」的逸興與感思,下片因景及情,寫「兼懷子由」的情感。此乃東坡早期填詞的一貫手法。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這是東坡二十六歲時第一次與子由分別時寫下的詩句。 過了十五年,東坡的體會更深刻,對人生許多問題更感無奈。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從李白《把酒問月》的詩句「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轉化出來。東坡所問的不是外在的事物,是一直潛伏在心中生命意義的問題。
三年後(西元1079年),東坡在前赤壁賦找到了答案:「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 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不知天上月宮,今晚是怎樣的情境?東坡想追問的不僅是實際的時間(「何年」,月亮何時誕生),而真正想了解的是那天上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存在形態。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人間」與「天上」是相對的情境,
「人間」代表有限,變化是它的本質,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是人生難以避免的事情。
「天上」則代表了永恆,那裡是沒有煩惱的理想世界。
東坡是因為經歷了太多苦惱,遂發出這樣的奇想:是否脫離了凡軀,乘風歸去,就能住在那永恆的境地,從此得到真正的自由,再沒有煩惱?
就在此刻,東坡的理性隨即意識到:「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那美麗的天上世界,也有比人間更難忍受的事物,得到了永恆的生命,可是卻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值得嗎?
李商隱《嫦娥》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犧牲了人間的生活,換取了長生不老。然而,那樣孤獨寂寞的長生,實際上正是對生命的折磨和摧殘!
宋神宗在多年後讀到此詞說:「蘇軾終是愛君。」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東坡終究對人間有愛,打消那不切實際的念頭,重新審視眼前的美好:在月光下開懷暢飲,帶著酒意邀月同歡,與月下的影子共舞,這樣的快樂與自在,豈不也如天上神仙,又哪像在人間呢?
東坡以為人間是我們唯一生存之地,無法逃避。真正的自由不在外面,而在心裡,如能保持精神的自由,人間亦是天堂。 一直以來,東坡都有著相當強烈的入世情懷,當遇到人生挫折時,他可以藉佛家與道家思想、天縱的才華、寬大的襟抱來化解人間的苦悶,表現為曠達的人生觀,人世間始終是他的福地,能安心於此便是他永遠的家。
不論是在朝廷或地方,只要願意,都可以爲國家效力!
下片因景及情,寫「兼懷子由」的情感。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一夜將盡,月亮隨時間轉動,低低照著通宵未眠的東坡。
東坡此夜,藉著酒意,抒發奇想,表面看來好像過了一個不錯的佳節, 但當夜深人靜,面對著清冷的月色,東坡再也無法隱藏心中的苦悶。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月亮不應對人有怨恨,為什麼偏偏在人離別時團圓呢?
歐陽修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明月無情,長照離人,怎不叫人生恨?東坡將自己的恨意說成月亮有恨,其實是個人對情的執著,與明月何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東坡用理性透悟一番道理,以化解因空間相隔而帶來的悲感。人無可避免的會有悲歡離合的情況,而月亮總是循環著陰晴圓缺的現象,世間事物都有其相對性,很難配合得那麼完美,自有其不可填補的空缺,宇宙人生的真相便是如此,我們又何必耿耿於懷,執迷不悟呢?雖然人間有那麼多的不完美,但是追求圓滿的境界卻是我們最深的祈願,而我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人間情誼。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今夜人雖千里,只要彼此抬頭共看明月,那美麗的月光便交會著人間的情愛,我們可以藉月光知道彼此的心意,此情便能跨越時空得到慰藉,「此情不渝」是最完美的詮釋!
東坡於此為明月賦予了更深刻的意義!月,不再是冰冷孤絕的世界,而是人情相愛之處,充滿著溫馨、美好的威覺。
東坡在這一首詞裡充分融合了感性與理性,文辭抑揚跌宕,意境婉麗而清遠。 可以說是「詩」與「詞」的最佳結合。 東坡填詞至此,已打通詩詞的界限,指出向上一路,提升了詞的語言和情意之境界。東坡的密州詞,由《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一首之淒婉和《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一首之雄豪,發展為《水調歌頭》之清曠,可以看到東坡以理導情,自我紓解的一番努力。
宋朝的王灼在其《碧雞漫志》裡評論東坡詞,是非常好的註解:
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醉心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劉熙載《藝概》: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ㄐㄧㄚˊ )悲歌。」語誠慷慨,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
鄭文焯(ㄓㄨㄛˊ)《手批東坡樂府》:發端從太白仙心脫化,頓成奇逸之筆。
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爲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作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
下篇預告:東坡即將離開密州,十一月,告下蘇軾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移知河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