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18) - 超然物外

時序來到熙寧九年丙辰（西元1076年，東坡四十一歲），東坡到達密州已經超過一年，從剛開始的不適應，到後來處之泰然，可一窺東坡心境上的轉變，由其創作的《超然臺記》可見一般，後來貶謫黃州時期所做的前後赤壁賦，亦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探索人生意義的重要篇章，《超然臺記》原文如下。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無入而不自得）。

哺糟啜醨（ㄌㄧˊ，劣酒）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褔而辭禍者，以褔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常情）。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資源有限，慾望無窮），美惡之辨戰乎中（內心交戰），而去取之擇交乎前（選擇困難）。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褔。夫求禍而辭褔，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內心被蒙蔽）。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復，如隙中之觀斗（在門縫中看人家打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杭州）移守膠西（密州），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從城市到鄉下）。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穀物歉收），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全之計（建超然臺之因）。

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ㄑㄧˋ）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ㄕㄨ ˊ ）酒，瀹（ㄩㄝˋ）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子由因為看到兄長抵達密州初期情緒上較為萎頓，因此建議哥哥將臺取名為「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暗示哥哥要有超然物外的胸襟。東坡也被弟弟點醒，認為只要我們用心生活，就能找到樂趣，平凡之中也有不平凡！不因為外在事物條件之優劣，進而影響自身悲喜。豁達的心境讓東坡詞逐漸走向「清曠」的韻味，半年後的中秋節，就寫出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千古名篇。

以下兩首詞篇，都因超然臺而做，而時序有所不同，一篇春未老、另一是春已老，已經可以看見東坡無意不可入詞以及以詩為詞的風格。

望江南 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ㄒㄧㄚˊ）。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詞的上片寫登台時所見春天的郊外景色。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春天還未離去，微微春風吹著柳樹翩翩起舞。

「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壕」：護城河。
登上超然臺遠眺，看見護城河半滿的春水微微閃動，而城內的春花繽紛綻放。更遠的地方，煙雨籠罩著千家萬戶。

以春水、春花，將眼前圖景鋪排開來。下片寫情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
寒食節在冬至後一百零五天，相傳為紀念介子推，從這一天起，禁火三天；另一說法是古人因季節不同，用不同的樹木鑽火，有改季改火之俗。而每次改火之後，就要換取新火。新火未至，就禁止人們生火，這在當時是件大事。
「咨嗟」：嘆息、慨嘆。

寒食節剛剛過去，酒醒之後卻因為故鄉之思而嘆息不已。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故國」：這裡指故鄉、故園。
「新火」：清明前二天起，禁火三日。節後另取榆柳之火稱新火。

不要在老友面前思念故鄉了，不如點上新火，煎上新茶。趁著年華正好，一起飲酒作詩，切莫辜負了這美好年華。

東坡自覺必須超然物外，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年華指好時光，與開頭所說春未老相呼應。

望江南 暮春

春已老，春服幾時成。曲水浪低蕉葉穩，舞雩（ㄩˊ）風軟紵（ㄓㄨˋ）羅輕。酣詠樂升平。
微雨過，何處不催耕。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ㄅㄛˊ）鴣鳴。春色屬蕪菁。

「春已老，春服幾時成」
春光已老去，不知春衣何時製成，這裡的「春服幾時成」是為了點出論語裡春服既成、風乎舞雩的和沐之感。
《論語．先進》：「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曲水浪低蕉葉穩，舞雩風軟紵羅輕。酣詠樂升平」
「曲水」：古人習俗，在每年陰曆的三月三日，在水邊盥洗，藉以驅邪。後來文人將此改為詩酒助興的活動，參加者坐在曲折環繞的水流旁，在上游放酒杯，任它順水流下，停在何處，則由某人取酒杯而飲。

晉·王羲之《蘭亭詩序》：「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

環曲的水流，因爲天氣暖和，微風徐徐，波浪平靜，蕉葉酒杯放置在水面，十分平穩。 在樂舞的時候，苧麻和絲羅做的衣服，十分輕便（這是跟冬天穿著皮裘與綿襖相比）。大家一起興致高昂地歌唱著，讚美著生活安適，天下太平。

「微雨過，何處不催耕」
春天的綿綿細雨下過了以後，土壤都得到了充分的滋潤了，人們到處催促著下田耕種。

「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春色屬蕪菁」
「百舌」：「角舌，伯勞之一種。一名反舌，似伯勞而小，全身黑色，喙甚尖，色黃黑相雜，鳴聲圓滑，人或畜之。」
「鶉鴣」：鳥名。 鳩也，一名布穀鳥。 杜甫詩：「田家望望惜雨乾，布毅處處催春種。」
「蕪菁」：「蕪菁，《本草》以爲蔓菁也。方春易生，梗短葉大，連生地上，故 諸葛亮所止，必令人種此。以其饞出可食，其利亦博。今三蜀人呼蔓菁諸葛茶。」
韓退之《感春》詩：「黃黃蕪菁花，桃李事已退。」

春天已盡夏日將臨，故百舌鳥已停止鳴叫，桃李的花也零落殆盡，茂密的桑林裏，還可聽到布穀鳥不停的鳴叫聲 ，在催人播種了。現在春色都已經消失了，惟一可以看到的春色，就是春天長得茂盛的蔓菁了。因爲桃李花盡以後，蔓菁才開出茂盛的黃花。

下篇預告：《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