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的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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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志賀島(しかのしま),午後4點,路上幾無人跡。

他餓得發慌。離開民宿,除了海風、靴底拖行路面的聲音、豎起的外套衣領和耳朵摩擦的聲音,覓食的路上,聽不見別的聲音。海風刮得他鼻頭和耳朵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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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人家,此刻廚房的爐子上也許正騰滾著馬鈴薯燒肉?魚肉丸子白菜海鮮鍋?當令的肥厚鰤魚正準備切片上桌?主婦穿著家政圍裙在廚房裡兜轉,心裡想著如何用料理寬慰不景氣環境下,即將下班歸來的失意老公?今天做什麼下酒菜好呢?

不,這不真實。

老人打開冰箱,取出剩下的半盒炒烏龍麵,放進微波爐。倒了杯熱茶,配著烏龍麵和電視綜藝節目,便又挨過一餐。烏龍麵還是昨天社工訪員送來的...這比較接近真實?

他的現實是,如刀剮面的海風,令小徑沿途住家緊閉門戶,腦中自動播放的一幕幕日劇場景遠在天邊,不插電的播映器如同海市蜃樓,解不了當下的飢餓。

他不是沒想過折返回民宿,但不僅會耗去更多熱量,而且不一定有東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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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您是唯一的房客,需要為您準備晚餐嗎?」小伙子兩個多小時之前在「西戶崎 」車站接到他,開車回民宿的路上曾經這樣問他。小伙子說,民宿老闆利用淡季離開小島,回老家舉行婚禮,所有的員工都去參加婚禮,因為只有他一人訂房,所以民宿老闆只留下小伙子一人招呼他。

他聽了頗有些不開心。偷瞄了正開車的小伙子,「這麼年輕,懂得體貼客人?明明只是個司機,怎麼可能會弄吃的?」

小伙子車開上山坡,抵達民宿的時候,他暗自驚喜眼前這幢小山坡上別緻的建築,竟比網路上的照片更為怡人。進了房間,整面大窗看出去的壯闊海景,讓他幾乎忘了飢餓,不停的忙著找角度拍照。同時滿意自己總是淡季遊訪異地的得意堅持。

但當他為了拍照取景,突然覺得渾身無力,險些從小坡上失足滑下的時候,才意識到已經餓壞了!他算了一下,從昨天的晚餐之後,已經接近20小時沒吃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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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悔沒留在民宿吃晚餐...或者,中午如果在福岡吃了午餐,現在不會這麼餓的...」步行40分鐘之後,距離民宿已遠,他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還不到5點,他一一步行到小伙子提示的一家海鮮居酒屋、一個家庭料理,以及一家咖哩專門店,但竟然都只做午餐,休息打烊!

應該是血糖低了,他竟有點惱怒起來。「都是因為那小伙子!搞不清楚!」

「要不是前面兩頓飯在別的地方耽誤了...我可是留著肚子吃海鮮的!」他呆站在島上唯一的自行車出租店門口,自行車店也沒營業,逼得他得繼續有氣無力的走下去。

島上絕大部分的商店都開在這條主要道路上,而他隱約覺得已經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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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弄間,偶見脊椎側彎佝僂的老婦或撐著助行器的老人。他知道,任何生人的攀談都可能對老人造成驚嚇。30分鐘前,他已經覺得有些頭暈,腳步輕浮。手腳趾末端早已麻痺失去感覺。此刻他的生理狀態可能還比不上一個老人,甚至一度不確定身在何處?

他知道,自己為了覓食,神智與身體惶惶然迷失在某個十字路口。但不確定,連接大島與小島的沙洲--「海之中道」,是否就是時光機?他記得小伙子載著他,曾經過一座橋,過了橋,景觀和大島完全不同。

上一個世紀、30年前某一晚,在他曾是陸軍部隊的小兵時,和其他80幾個小兵、3個士官、2個軍官一起,不分晝夜的走在山間荒徑,最終也受困沙洲。

他們把那模擬戰爭的狀態稱作「師對抗」。陸軍小兵就像戰役中的無人在乎的細小爬蟲。他們貼地移動,一隻接一隻,領頭的停下,他們就停;前面動了,他們就跟上。小爬蟲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目標何方,同時,不必瞭解那些必須服從的指令的意義。

那晚,他的部隊奉命在大島中部一條主要河流的沙洲上埋伏。

其實前一天,小兵所屬部隊送飯盒的運輸車被「師對抗」的「敵方」劫走了,之後便斷糧,勉強靠乾糧撐著。整批人就只是一味挨餓的走著。

沙洲上野草茂密,比人還高。有農民闢出整齊的菜園,種著四季豆、絲瓜、青蔥、空心菜...小兵眼裡漾著渴望,卻收到命令「不准碰任何農作」。半夜輪到他站衛兵的時候,他發現河水聲意外的大,水波映著月光意外的美,河床帶著細細沙礫的野風吹來晚香。他揹著槍,在菜園裡尋香,最終讓他在絲瓜棚架上發現了絲瓜的花香。那是他服役以來,第一次甘心樂意的,站了2小時的哨兵。

天亮之後,有人驚呼「路不見了!」沙洲連接上岸的路消失了。原來夜裡的大水聲是上游水漲,沙洲竟成了孤島。這群穿著草綠色軍服的、全副武裝著的、因為服從指令而受困河中孤島的軍人,如蟻群在草叢裡驚惶亂竄。

四散的小兵,沿著沙洲的邊緣找出路,有人擔心河水再漲。他卻只是無力定睛的看著對岸訕笑他們的幾個農村孩子。

4個小時之後,水退,河床浮現。8小時之後,運輸車開上沙洲,接走他和這群因飢餓而無力行走,驚恐癱軟的國軍。

事後他還是不瞭解「師對抗」究竟如何模擬戰役?距離真實的戰爭有多遠?他只記得他們對抗的是飢餓,大腦與身體是他的敵人。對他而言,「沙洲」、「走路」、「餓」,是這場荒謬演習留下的關鍵詞。

他站在十字路口,一面被海風吹亂的廣告紅旗吸引了他微弱的注意。是特產店。正有人走出門打算將紅旗收進室內。他鼓足了力氣奔進店裡。

終於發現食物了,雖然大部分是乾貨,但他放心多了。

水產零嘴、需要料理加工的水產乾貨、海鮮風味的調味料...他知道不能錯過眼前最後的機會,卻實在難以從中挑出可以即時果腹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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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唯一的歐巴桑向他走來。一眼看出是個外國人,理解他晚餐無著、飢容憔悴。便領著他走近一口鍋子和烤爐。她掀開鍋蓋,只見一鍋都是形狀猙獰的海螺,問他敢不敢吃?就在他不確定的時候,她便拿了一個放上烤爐,1分多鐘時間,海水鹹香四溢,她滴了兩滴醬油在開口的螺肉上,然後熟練的從殼裡取出螺肉放進盤子遞到他面前,並示意要他趁熱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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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海螺的香氣令他無法招架,他的手微微顫抖,用牙籤把螺肉送進口中,結實彈性的螺肉,伴著內臟微苦、海水的鹹、調味醬油的醬香甘味...時空機瞬間又把他拉進博多灣,與採螺漁人熟練的自小船翻身入水,潛入近海撿拾岩縫間的海螺。未久,隨身網袋已滿,便上岸脫下潛水衣,在漁人小屋裡開心取暖,作夥烤螺飲酒喜迎豐收。

20幾個小時的空腹之後吃到的第1口食物,如果是可以接著吃第2口、第3口...直到吃飽的食物,不會是美食。他慢慢嚼、磨碎了的、捨不得太快吞下的這顆小小的海螺肉,他是真的「品」出了它的滋味。因為在此之後,他不確定有沒有機會再吃到第2顆?

「絕品!最高!」他把僅知的幾個最高級形容全用上了。歐巴桑滿意的笑容綻開,如同啟動了開關,竟開始為他張羅起來。

她要他在店裡等一下,他一時沒會意過來,她人卻已經在店裡消失。

幾分鐘之後再出現,她手裡多了幾樣食物。一盒熱騰騰剛微波加熱的白飯、一包茶泡飯用的隨身包、一盒「醃蘿蔔」,也就是大根「千枚漬」。她夾了一片「千枚漬」讓他試,並且頗得意的說是她自己醃的。

「うまい!」他揣摩了綜藝節目裡的誇張表情,大聲喊了出來。翻譯成他真正的意思是,「我要吃這個!」但歐巴桑聽了,竟露出有些羞澀的表情。

她確認了民宿有熱開水,然後教他怎麼處理茶泡飯。說完,轉身又抓了幾顆海螺放上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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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偌大的特產店裡,傻了,同時也清醒過來。

對她而言,他不過就是個肚子餓了,來混點吃的觀光客,她平時見多了這樣的人吧?但歐巴桑為他打點的卻全都不是她店裡標價的商品。

他打開冰箱,拿了兩罐啤酒,打算回民宿為這一切好好慶祝一番。歐巴桑看看檯面上的食物,笑說,「不夠也沒辦法了呀!」他做勢要結帳,歐巴桑竟只收他啤酒錢,而且堅持不多收。

雖不至救命,但素昧平生,此刻他已有些難以承受。他吸了吸鼻子,忍著打轉的淚水,視線模糊的看著歐巴桑幫他把食物冷熱分開裝進袋子,口中只能含糊的頻頻道謝,想著能為她做些什麼。「請問您的名字?」

「幸子」,她在便條紙上寫了細緻好看的兩個漢字。他跟著她唸了一次,他想記住這個名字。他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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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特產店才發現天色已經突然昏暗,室外比剛才至少又低了2度,回去還有一段路要走,他趕緊再把外套衣領豎起來。心中盤點著,有海螺配茶泡飯,啤酒配千枚漬,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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