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海窟三日-1

九月上旬，還記得是某個美好的星期二上午，我特意安排一天休假，渴望度過一段專屬於自己的時光。

星期二是個好選擇，海邊是另一個好選擇。通常我喜歡趁休假到山間騎自行車，享受汗水淋漓的快感，但久違地來場海灘放鬆之旅又何妨？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如此接近大海了。像這樣悠閒地在沙灘上閒晃，把腳趾浸入海水之中，平日積累的壓力、煩憂都彷彿結晶鹽巴般，消融在蔚藍的大海裡。

年輕時到海邊來，總是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玩玩香蕉船、水上摩托車等活動。年過三十五歲之後，我才發覺最奢侈的享受是甚麼也不做，只要放鬆地浸入水裡，讓身體隨著海浪前後漂浮，享受這片刻徜徉，就已經勝過一切。

我非常樂意把一整天浪費在這裡。多麼美好的大海，多麼曠古、神秘、沉靜又從容的大海。

海水逐漸淹過膝蓋、腰際，拉著我向前走。我產生一種古怪的想法：如果就這樣被海水帶走，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海浪能帶我遠離生活的煩悶，我就不用再為那些無聊的瑣事煩心……

回想起今晨出門前，主管還特意打電話過來，滔滔絮絮全是關於下禮拜的周會報告。我的天，那不是下禮拜的事情嗎？去他的周會，去他的報告，就算一整個月不開會，地球也不會少轉一圈……

海水彷彿能夠讀取我的心思般，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等我回過神時，已經被沖離岸邊了。

如果我對海洋有更多認識，就會知道這叫做離岸流，也會知道與離岸流正面對抗是危險、無謀之舉，但當時的我一無所知，只覺得驚慌失措，奮力想要游回岸邊。我的體力迅速消耗著，海水開始淹沒我的頭頂，繼續把我往外海帶去，我嗆到第一口水，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當我恢復意識時，四周幾乎是全暗的。

海洋的鹹味在空氣中飄盪，海潮聲在我耳畔迴響，我想要翻身，卻發現全身肌肉都痛得要命，手腳還被某種滑溜的東西纏繞，難以動彈。

這裡是哪裡？肌膚觸感告訴我此地並不平坦，有好幾根長條狀物體橫越身體下方，粗糙、堅硬並且潮濕。我費力撐起身軀，才意識到自己位在一個海蝕洞中，而那些長條狀的物體，似乎是一個由樹枝構成的簡陋牢籠。

往洞口外看出去，天色已經全暗，只有銀白色的月光在海面上起伏，筆墨難以形容我此刻的震驚與困惑。

「你終於醒過來了，人類男子。」有個聲音從我右側大約五公尺處響起，聽起來像是少年的聲音。我驚愕地轉過頭，隱約只能看見洞窟中央有塊礁石露出海面，礁石上坐著一個模糊身影，臉孔隱沒在黑暗之中。

「你是誰？我在什麼地方？為甚麼把我關在這裡？」我大聲吼叫，感覺腎上腺素在血液裡燃燒，腦中浮現小時候看過的海盜故事。那些故事書裡的海盜抓到敵人後，就會像這樣把人囚禁起來，下一步往往是逼迫他們跳海，讓他們被飢腸轆轆的鯊魚啃食得屍骨無存……

不，不，這想法未免也太蠢。我喜歡那些海盜故事，它們滿足了頑皮男孩的好奇心與想像力，但那些只是童話故事，對吧？也許我遇上的是其他類型的犯罪集團？強盜？人口販運？還有甚麼更糟的？

我的胃劇烈地翻滾，頭腦無法順利運轉。綑綁住我手腳的東西又長又濕滑，令人作嘔，我想要掙脫，卻只能像蛇一般扭動，那模樣想必十分滑稽。

「別白費力氣了，那是我花了一番功夫才綁好的。」少年的語氣像在炫耀，又隱藏著某種我不明白的情緒。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大口喘息著，試圖在混亂中抓住理智，未知的恐懼幾乎使我抓狂。

「你差點就要溺死了，是我把你救上來的。」

「這裡是哪裡？」

「墨林哈島，」少年回答，「但我猜你們的地圖上沒有這座島。」

「請你讓我出去，拜託你。」我懇求著，覺得又餓又渴，身體十分虛弱，但少年斷然否定了我的請求。

「我可沒有打算讓你若無其事地離開這裡，你的命運現在掌控在我手中，人類男子。」

我飛快地思索著，「你想要得到甚麼？錢？我身上現在一毛錢也沒有，連手機也沒有。」一想到如今就連向外界求援都做不到，我的恐懼就更形擴大。

少年沒有正面回應我，只是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中。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鮮血使仇恨得到救贖，如同殺戮使魂魄在夜間安眠』？」他冷不防詢問我。

「甚麼？」我幾乎聽不懂他說的話。

「你們之中沒有諾赫魯，就連一個都沒有，這就是問題所在。」少年繼續說，「看看你自己，無知地令人憎惡。你根本不瞭解我們，不能理解我內心憎恨著什麼。我們生活在這裡，就像住在戰場一樣，哪裡都不安全。每天都有這麼多海洋生物被人類抓走，鯨鯊、阿氏前口蝠鱝、瓶鼻海豚、玳瑁、隆頭鸚哥魚……這些海洋生物都被逼到絕境，這就是你們對待大自然的殘忍方式。」

「你究竟是誰？」我問他，內心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我叫奧佩西拉，」少年回答，「奧佩西拉•安•佐爾威靈西亞。」

「這聽起來像是外國人的名字。」我尋思著，感覺自己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了。

「是不是外國都無所謂，反正只要你們認為不是同一國的，就叫做外國。」

「你把我囚禁在這裡，究竟有什麼目的？」

「我的目的再簡單不過了，」奧佩西拉冷冷地回答，「這全是為了復仇。」

我的頭腦彷彿當機一般，難以理解這段話的意義。突然間，耳畔傳來某種重物落水的聲音，奧佩西拉消失了，任憑我怎麼呼喊，他都沒再回應，海蝕洞裡只迴盪著我絕望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