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應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忿怒。
他的雙眼泛紅,他的臉上佈滿了鱗片,他喚出層層的巨浪包圍她,撒出來的浪花有如利箭般的直射向她,他只想親手殺了眼前這個女人。
他伸手按住她細瘦的頸子,臉色陰沉語氣冰冷,「妳背叛了我們,該有所覺悟了。」
她居然笑了起來,連掙扎也沒有,「……背叛的是你們……你們背叛了軒轅甘心跟著一個凡人……可笑至極……」
「他想成人,妳難道不懂。」軒應的手加大了力氣,語氣森冷的回答。
「我確實不懂!凡人不過百年,百年之後要輪迴,不斷的輪迴,我要等多久才能再見他! 他每一次都會忘了我!」她幾乎是用盡力氣嘶啞地尖叫著。
「妳從來沒想過,這就是他想要的嗎?」軒應嘲笑似的開口。
她的神情變得更加的扭曲,「你騙我,他不會這麼做!永遠不會!」
軒應笑了起來,想再開口的時候,突然間停了下來,他回過頭去,周圍翻滾的巨浪停歇了下來,從地面滑過。
軒珞從那裏慢慢的走過來,軒赤化回人形去支撐著他走過來。
軒應只是直直的望著軒珞,和他手上抱著的香苓,他臉上的神情,是軒珞沒有見過的傷心。
軒珞知道他在難過什麼,只是輕聲開口,「別殺她。」
「她該死。」軒應深吸了口氣,用著平穩的語氣回答。
軒珞只是搖搖頭,在開口之前,寧靜的天空突然間閃過一片驚雷,劃亮了整片天空,隆隆聲響悶在雲層之間。
隨著展翅聲響起,巨大的身影從空中慢慢的落下,伴著六個身著金甲的將士。
軒雷先朝軒珞望了一眼,眼神飽含著擔憂,然後才回頭去望著軒應,「天帝有令,放手吧。」
軒應皺起眉望著軒雷,而軒雷只是走到青衣面前,面無表情的開口,「女魃私自下凡已違天律,盜走宮內寶物罪無可赦,天帝命我羈押妳回天界,在母娘座前頌經五百年,直至妳悔過為止。」
軒雷說完,側頭望著軒應,直到軒應終於鬆手為止,他才鬆了口氣。
青衣哭叫了起來,「你讓他殺了我算了!我不要回天界,沒有珞我哪裏都不要去!」
軒雷沒有回答她,只是讓身後的金甲將士把她鎖起來。
軒珞這時候才讓軒赤扶著向前走了幾步,就算他精疲力盡,他仍然緊抱著香苓沒有放手。
他望著青衣,語氣平淡的開口,「我很遺憾妳得不到妳想要的,但我無能為力,就算妳想要的軒轅珞真的回來了,我肯定他不會感謝妳,或許妳認為他是妳的家,但只可惜妳並不是他的歸處。」
軒珞說完,沒有再看她一眼,轉頭望向軒應,語氣溫柔。「回家了。」
軒應轉身緩緩地朝他走近,軒珞笑著,空出一隻手來想撫上他的臉,軒應的臉上還滿是黝黑的鱗片,在軒珞的手輕撫上去的時候,那整片的黑鱗慢慢的散去。
「我沒事,別生氣了。」軒應抬起手臂用力的抱住軒珞和香苓,軒赤只是緊緊的扶著軒珞沒有放手。
軒珞望向軒雷,給了他一個笑容,軒雷也朝他笑了笑,才轉身走向小俞和鍾平,小俞只是用著那塊紗緊包著鍾平,一直不停的顫抖著,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別怕,你做得很好。」軒雷蹲在小俞面前,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笑容,伸手摸摸他的頭,然後拾起鍾平拔起來的那柄刀收在懷裏。
「鍾平……會不會有事?」小俞連開口的語氣都在顫抖。
軒雷伸手摸了下鍾平的頭,皺了皺眉,回頭望向軒應,「他得回冥府去。」
「我可以救他。」軒應放開了軒珞,轉身朝他們走去。
「你不能。」軒雷無奈的望著他,「他是冥主的人,你要是救了他,他回不了冥府的。」
「我能留下他有什麼不好?」軒應挑起眉盯著軒雷。「我需要人,他可以信任。」
「那也要問過他。」軒珞嘆了口氣,轉頭望著軒赤,「你送他回冥府去,跟冥主說我很抱歉害鍾平受傷,我改日會登門道歉,請冥主務必救他。」
「是。」軒赤應著,跑過去抱起鍾平,看著小俞哭腫的眼睛,伸手摸摸他的頭,「沒事的,一定還一個完整的給你。」
小俞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軒赤拉起鍾平,一下子就消失在面前。
軒雷站了起來,伸手把小俞也拉起來,轉頭望向軒應低聲開口,「我回天界去,壓住這件事就回來,你要沉住氣,這時候不好再發生任何變故,真讓天帝注意到就麻煩了。」
軒應皺了皺眉的點點頭,看著軒雷帶著金甲將士,和聽了軒珞的話之後,徹底安靜下來的女魃離開。
軒珞不知道她是嚇著了,或者是失望了,不管如何他也不在意,他只是朝小俞虛弱的笑著,「幫我抱著香苓好嗎?我快沒力氣了。」
小俞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跑到軒珞的身邊幫他抱住了香苓,軒珞空出了手,伸手按著他的肩,「你救了我。」
小俞想搖頭卻沒辦法動,他想說這沒什麼卻說不出口,他只能放聲大哭了起來,軒珞紅了眼睛,笑著抱住他,「這麼大了怎麼跟個孩子一樣,別哭了。」
軒應走過來,一手按著小俞的肩,一手扶著軒珞,往店裏走,「好了,回家了。」
他們慢慢的走回店裏,只有幾十步的距離,他們走得很慢。
軒珞只能靠著軒應的支撐慢慢的走,小俞哭得昏天暗地的,把香苓的衣裳都哭濕了,軒應也沒罵他,只是摸著他的頭,像是在告訴他不要緊了,沒事了。
他們就這樣互相扶持的走回店裏,走回他們的家。
*
軒珞站在路燈下,就著昏暗的燈光望著四周的景象,安靜的靠在燈柱上等著。
他始無前例的為了休息而關店。像曾奶奶過世的時候一樣,他什麼事也不做的,只靠在軒應懷裏。
香苓自那天起,元神就完全的沉睡了,人醒來的時候就真的有如四、五歲的娃娃一樣,只是比一般的孩子要安靜點,但再也無法光是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軒珞覺得相當難受,為了救他,她幾乎耗盡了元神,等她再養回元神,不知道要多久,有可能幾個月,有可能幾年,也有可能需要上百年。
那時候他還會在他們身邊嗎?
軒應自責自己的粗心,讓他差點失去了軒珞和香苓,他沉默不語的緊緊抱著軒珞,彷彿要確認他真的還在他懷裏。
軒赤只是化成原型安靜的窩在他們腳邊,軒應沒趕牠,有時候想到了還會伸手摸摸牠的頭。
最先打起精神來照顧他們的反而是小俞。
他依舊每天早起揉麵包餃子,應付著每天來敲門詢問的人,沒辦法做生意就賣生水餃跟餛飩,好應付那些只要軒珞不做生意就沒東西吃的老人家們,客氣的跟大家說軒珞生病了但是不要緊,只是休息一陣子就會好。
每天打掃做飯端上樓給他們吃,幫著在後院澆水,安慰精怪們軒珞沒事。
柳樹精負責適時的上樓去把香苓抱走,餵她吃東西帶她在院裏散步,弄點心給她吃,再帶她上樓去還給軒珞。
在軒珞頹廢了三天之後,終於自己振作起來了。
香苓還活著,軒應、軒赤、軒雷跟小俞也還在他身邊,他應該知足了。
他下樓來挽起袖子要煮飯的時候,小俞差點哭出來,後來兩個人一起煮了一整桌菜,幾個人吃撐得要命。
他沒有急著開店,只是想著要休息幾天,白天抱著香苓教她寫字認字,也教小俞做點新鮮的點心,傍晚幾個人一起出去散散步,算是悠閒的休假。
隔了幾天的晚上,他約了好一陣子沒見的江曉明,跟著他走出了老街。
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走出老街了。
他一直生活在時光像是停留在六十年前的老街裏,在走出那條街,看見五光十色的招牌和深夜仍然川流不息的車陣,他感覺到年代真的不同了。
過了百年,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當凡人自己能騰空,甚至離開了星球上了宇宙,他們這些古老的神祇對凡人來說已不再是信仰。
他只是輕嘆了口氣,讓江曉明帶路去到他必須要去的地方。
於是他現在一個人靠在燈柱邊等著,好一陣子才看見一輛車停在不遠的路上,一個年輕人叼著菸下車,鎖了車門拋擲著手上的鑰匙,正打算要走進大門的時候,他才走了出來。
對方馬上就注意到他了,愣了一下之後,馬上扔了嘴裏的菸,挺直了身軀望著他,「您……怎麼來到這裏?」
軒珞慢慢從路燈下走出來,他不想嚇著這個年輕人,只用著溫和的神情和語氣開口,「我在等你,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要上來坐一下嗎?」年輕人有些手忙腳亂的,也許是想起什麼,臉色變得有些慘白。
「別急,我不是來跟你討人情的。」軒珞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安撫的朝他笑笑,語氣溫和的說,「我是想來請你幫我個小忙。」
年輕人看似鬆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頭,「請說,我能做到的必當全力以赴。」
軒珞望著他戴的手套有些訝異,他記得那手套叫麒麟甲,是當年天帝所賜之物,玄硯拿到了麒麟甲,而他拿到了蚩尤釘。
軒珞甩開腦海中的回憶,最近那些他以前稱做「幻象」的回憶,已經越來越清楚了,他只是不動聲色的伸手指著他的釘,「我想請你還我一根釘,一根就好。」
年輕人愣了一下,卻沒有猶豫的馬上把手背上的釘抓了一支下來遞給他,軒珞一看就搖搖頭,語氣和緩的說,「你有十六支釘,有三支是沒用過的,我要那三支的其中一支。」
年輕人又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解,「我十六支都用過。」
軒珞笑著,側著頭望向他,「我是說我沒用過,你應該分得出來。」
年輕人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馬上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支釘,遞給軒珞,「我知道,我分得出來。」
軒珞伸手接過的時候,感覺得到這支釘傳來的純淨氣息,他輕嘆了口氣的,把釘好好的塞進上衣口袋裏,抬頭朝他笑著,「謝謝你,為了這個,我可以幫你一個忙。」
年輕人怔了怔的,像是突然間想到什麼似的,開口有些語無倫次,「我們得請神,你能幫我們嗎?」
他說完像是自己覺得不太對,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軒珞已經抱歉的先開了口。「我幫不了你們,我現在是人身,不是神。」
年輕人像是現在才想到,眼前這個是人,不是神,有些失望的吁了口氣,「抱歉,我沒想那麼多。」
軒珞只是笑笑,「你們已經請過神了,何不好好利用就好。」
「啊?」年輕人疑惑的望著他。
「你們五年前就請過神了,再請一次對方也無法拒絕,只要去請他幫忙就好。」軒珞語氣溫和的說著,他還記得五年前,當軒雷降完雨興奮的衝回來告訴他說,有兩個年輕人用著正確的方法請神,這年頭幾乎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也因為如此,軒雷之後就化為人身幫助他們解決困境,到現在仍然在幫忙。
軒珞停頓了一會兒,想起軒應告訴他的話又接著說,「但你要知道,就算是請神也不是萬能的,凡人自己做出來的事得自己收拾,神祇能幫的忙有限,這僅因為人魔之戰不甚公平而已。」
「我懂。」年輕人連忙點頭,「我可以請問當時是哪位神明應了呼喚,卻不願意現身呢?」
「這嘛……他既不願意現身,我又怎麼好拆他的牆角。」軒珞笑得還挺開心,「但就算是幫你,在七天後的下午三點整,祭壇面朝北方,供果、葷食、糕點各三樣,聽見雷鳴之時點香,落雨後上祭文,他想裝作沒聽見都難。」
年輕人連連點頭,認真的開口,「我記下來了。」
軒珞望著他停頓了幾秒,想起這些年輕人之後會遇到的事,只笑得有些無奈,「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可能就是得請你幫我的時候了,希望你能撐下來。」
年輕人怔了怔,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這表示……我們很難過這一關嗎?」
軒珞只是笑笑,望著他的手,「你有我的釘,再加上麒麟甲,若你過不了這一關,就是人間浩劫了,抱著這個想法,我相信你過得去的。」
軒珞知道說到這裏已經是盡力了,他朝他笑了笑,轉身離開。
一路走到路口的便利商店,這間便利商店門口有幾個露天座椅,比家裏巷口那間要大很多,他很有興趣的望著便利商店閃亮的招牌,朝著坐在一邊咬著煙玩手機的江曉明走過去。「小小。」
「嗯?事情辦完啦?」江曉明看見他回來,熄了煙把手機收起來,把桌上的奶茶朝他推過去。「還熱的,喝點,天氣涼。」
「嗯。」軒珞喝著溫熱的奶茶,看著許久不見的好友,「最近好嗎?」
「很好啊。」江曉明笑著,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我打算最近要跟婉真求婚,你覺得怎麼樣?」
自從他們在店裏重新認識開始,他們的緣份和情感就開始滋長,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重新再來,軒珞覺得那是他們應得的。
「很好啊,婉真是個好女孩,比你以前交的那些不知道好多少。」軒珞笑著用著奶茶溫手。
「幹嘛講成這樣。」江曉明撇撇嘴角,又笑了起來,「但婉真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才遇到她,我媽超喜歡她的,現在都統一陣線來找我麻煩了。」
江曉明笑著抱怨,一陣冷風吹過來,他連忙把披在椅子上的外套拿起來給軒珞披著,「天冷,還是早點回去好了,你最近不是身體不舒服?」
「還好,就有點累了而已。」軒珞喝著甜甜的奶茶,順口的奶泡從喉嚨一路暖到胃。
「小珞,發生什麼事了嗎?」江曉明從軒珞開店以來,除了店裏漏水那次不得已暫時歇業以外從來沒看過他休息,「你有事可以告訴我的,有困難的話可以一起想辦法。」
軒珞笑了起來,「沒事,只是累了,休息一下,你不用擔心,有事我會告訴你的。」
「好吧,那我送你回去,再晚我看阿應就要殺過來了。」江曉明笑著起身。
「嗯。」軒珞拿著奶茶跟著江曉明邊閒聊邊走,插在胸口內袋裏的那支釘一直散發著一股森冷的氣息,提醒著它的存在。
軒珞有些不安的,趁江曉明沒注意到的時候,拿了條手帕把它包好又塞回原來的地方,他不希望軒應發現他拿著什麼。
他也不知道自己拿了釘是不是就真的有用,又該怎麼使用才能打破這隻玉鐲。
而他更害怕的是,他不知道現在打破玉鐲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軒珞充滿著不安,他感覺到那股森冷的氣息包圍住他的心跳,心臟一下一下緩慢跳動著的時候,他覺得那種寒氣慢慢的滲入他的體內,冷到他害怕。
「小珞?」
軒珞回頭,江曉明正用著擔憂的眼神望著他。
「我沒事。」軒珞笑著,加快了腳步跟上他,「陪我回家吧,小俞做了宵夜。」
「嗯,他做的菜也越來越好吃了。」江曉明笑著,看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不著痕跡的輕扶著他的手肘。
軒珞只是笑著,江曉明的體貼像是一股暖流,慢慢的從他的手肘流了進去,緩了他漸漸冰冷的心。
不要緊的,我可以解決這一切的……為了我所愛的每個人……為了軒應、為了香苓、軒赤、小俞,為了我自己……
軒珞想著他一定得要做到,因為這是他想要的。
為了要真正的,成為一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