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赤突然間醒來的時候,覺得屋裏有東西在。
牠警戒的豎起耳朵,無聲的站起來後輕巧的跑下樓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火紅的眼睛在屋裏四處張望,牠繞到後院看了一圈,再探一下小俞的房間,小俞正熟睡著沒有一點反應,牠疑惑的跑回店面去仍舊什麼狀況也沒有。
軒赤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時候,就感覺到他身後有東西在。
牠迅速的回身,警戒的低吼著,卻在看清面前的人影的時候,整個呆住了。
那一身白袍,披著淺藍色的外掛,金色的繡線在雪白的衣袖上化成豔麗的花朵,束起的長髮下一張溫和帶笑的臉容,一雙淺金色的雙眸,悠然自得的神態。
牠只是怔怔的望著眼前的人,那不是幻覺,牠就是死了也不會認錯眼前的人。
「主人。」軒赤化為人身,在那人面前低頭跪下。
那是他的主,是他的生命,他不可能會錯認他主人的元神。
軒轅珞只是帶著淺笑,伸手輕撫著他的髮,『你辛苦了。』
軒赤搖頭,只要軒轅珞在,他什麼苦都可以吃,只要他的主人沒有放棄他,那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但他隨即又想起軒珞。本來他對於分辨自己的主人毫無障礙,他不像軒應,把情感分得那麼清楚,也或許那是因為軒應用著和以前不同的方式在愛著軒珞。
但他不一樣,對他來說軒珞就是軒轅珞,他不會特意要軒珞承認些什麼,他自己知道誰是他的主人就行。
但他現在看見軒轅珞的元神之時,他才真正意識到為什麼軒應會對過去跟現在的感情一直產生巨大的反差。
因為他們確實變成了二個人。
軒赤從來到人界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錯亂的感覺,而軒轅珞只是笑著。
『我要你為我辦一件事。』
「主人請說。」軒赤仍然跪著,只是抬起頭來看著軒轅珞。
『這件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應龍,和有著人魂的我。』軒轅珞溫和的說著。
軒赤抬起頭來望著他的主人,心臟猛烈的跳了起來,他從來沒有想過終有一天他會有必需要隱瞞他的主人的事。
眼前是軒轅珞的元神,樓上睡著的是他的人魂。
他要聽從哪一個?
軒赤這一生從來沒有在軒轅珞的令命下遲疑過半分。
他也沒有遲疑太久,無意識的吞嚥著,然後低下了頭,閉上眼睛,沉聲開口。
「是的,主人。」
*
軒珞整整休息了半個月才開店。
剛開店的那天就擠滿了來看他的人潮,小小的麵店擠不下那麼多人,軒珞又是感動又覺得好笑的說要招待老客人們。
結果老人家們深怕軒珞太累,每個都說來看看他就好,只買了做好的生餃子跟麵條回去,反而只有散客留下來吃飯,倒省了軒珞不少工夫。
軒珞整天應付著來看他的客人,笑著告訴每一個鄰居說他沒事,最後生食賣得比熟食多,忙得小俞手忙腳亂的連柳樹精都叫出來幫忙。
軒應看店裏人多,索性抱著香苓去公園走走。
香苓自元神沉睡之後,變得更小了一點,大約三、四歲的模樣,軒珞擔心引起街坊的疑惑,讓軒應想辦法把她變得大一點,軒應失笑的說這不可能,後來不曉得軒應做了什麼手腳,來店裏見到香苓的人,沒有一個人覺得她的模樣哪裏不對勁,軒珞才放心了下來。
但軒珞最放心不下的是軒赤,不曉得為什麼最近軒赤一直化為原型趴在角落裏動也不動的,不知道在不開心什麼。
軒珞覺得奇怪,去看了牠兩次,軒赤也只是搖搖尾巴表示他沒事,但仍然不肯化人,就安靜的窩在角落裏。
到了晚上沒什麼客人,軒珞早早打烊,做了一桌子菜哄著軒赤來吃,牠還是趴在角落裏不想動,只搖著尾巴舔了軒珞的手表示他沒事。
軒珞知道那是他不想說話的表示,也只能摸摸牠,自己回去吃飯。
軒雷自從送女魃回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軒珞有些擔心,但軒應沒什麼反應,說那是正常的,倒是對軒赤不願意化人這件事感到有些在意。
而小俞那天親眼看見軒應全身長滿了鱗片呼喚著巨浪的模樣,還有軒赤化成渾身火焰的烈犬,加上一身金甲背上有著巨大羽翼的軒雷之後,他終於確認了他店裏的這三個哥哥真的都不是人。
但最令他驚訝的還是原來人型跟狗型的赤是同一個,這讓他對自己以前老把狗型軒赤當成寵物的自己感到鬱悶,幸好軒赤似乎也不在意。
等到深夜,軒珞摸摸軒赤的頭,無奈的關燈上樓回房,過一會兒換軒應走下樓來,蹲在軒赤身邊,伸手揉著牠的頭,語氣意外的柔和,「你怎麼了?」
軒赤抬頭用著黑亮的眼睛望著軒應,眼神裏意外有著些委屈和哀傷,但卻什麼也沒說,軒應知道軒赤不肯化人一定是有什麼事不想讓他們知道。
「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我可以解決的。」軒應看著他垂下來的耳朵,摸摸他的頭。
軒赤也很想把事情告訴他,如果能說的話,他肯定唯一會傾訴的對象就是軒應,但問題也在於他不能告訴軒應。
牠其實無法確定現在的軒應在遇到軒轅珞的元神時會有什麼反應。
牠怕的是軒應會下手毀了軒轅珞的元神。
牠懂軒轅珞想成為凡人的想法,牠支持牠的主人做任何的決定,但當他的元神跟人魂撞在一起的時候,牠要怎麼決定哪個才是他忠誠的對象?
或許軒應能毫不猶豫的做決定,但牠不能。
軒赤舔了下軒應的手,把頭埋進前腳裏,表示他不想說,軒應也無奈的揉揉牠的頸子,「想說的時候再說吧,有事別悶著,珞會擔心。」
軒赤只搖了下尾巴表示牠知道了,軒應也只能起身,又有些擔心的望著牠半晌,才轉身上樓。
小俞在房間裏探頭探腦了好一會兒,等軒應上樓了才跑出來。
「赤哥。」
軒赤勉強睜開眼睛掃了他一眼,小俞滿臉興奮的舉著一把鐵梳,「我前幾天買的,給你梳毛好不好?」
軒赤有種想要翻白眼的衝動,但也沒拒絕他,用尾巴晃了幾下表示隨便他,閉著眼睛繼續鬱悶。
小俞見牠似乎沒說不好,至少也沒咬他,就表示應該可以梳,開心的蹲在牠身邊給他梳毛,邊梳邊碎碎唸著下午的客人,今天的菜市場賣的菜,還有鄰居的誰誰誰怎麼了,軒赤覺得小俞給牠梳毛的感覺很舒服,尾巴掃來掃去的,暫時忍受著他的八卦。
「不曉得鍾平怎麼樣了。」小俞唸一唸,突然情緒低落了下來,也就跟著安靜了。
手上雖然還是賣力的為牠梳毛,但軒赤感覺得到他的情緒的轉變。
「好了,這樣應該會舒服一點,我注意到你在掉毛。」小俞看起來又開心了點的模樣,去把梳子清理好,又跑回來問牠,「赤哥你不餓嗎?你沒吃晚飯耶?」
軒赤睜開眼睛看著他半晌,突然之間化成人型站了起來,把小俞嚇了一跳的坐在地上仰頭往上看,滿是讚嘆的說,「哇,我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耶……」
軒赤翻了翻白眼,想這孩子膽子也變大了,彎腰伸手把他拉起來,「走。」
「喔喔。」小俞跟著軒赤,看著他拉開鐵門出去又關上鐵門,疑惑的開口問,「要去哪兒啊?這麼晚了。」
「你不是擔心鍾平?帶你去看他。」軒赤把手插在口袋裏,望了他一眼的說。
「可以嗎?」小俞睜大了眼睛驚訝的望著他,又驚慌的摸著身上,「可是我什麼也沒帶……」
軒赤被他逗笑了,「你要帶什麼?」
「唔……至少帶個水果什麼的,探病總要帶點東西……」小俞愣了一下才開口。
「他又不在醫院,你忘記他不是人了嗎?」軒赤好笑的望著他。
「對耶……」小俞怔怔的想著,然後又疑惑的望著軒赤,「那我是不是得去買個什麼紙紮的……」
話沒說完,軒赤暴笑了起來,伸手亂揉他的頭,「虧你想得出來,你要燒什麼給他?說來聽聽?」
「呃……」小俞還真認真的想了好一陣子,「我也不曉得耶,一般都燒些什麼啊?」
軒赤見他這麼認真,不曉得是該笑還是該罵他,最後只嘆了口氣,「不用了,他不是一般的鬼,他是冥差,我想他什麼不缺。」
「是喔……」小俞跟在軒赤身後,稍有點鬱悶的望向周圍的景色,才發現他們走在他完全不認識的路。
「咦?這是哪條路啊?我怎麼沒走過?」小俞疑惑的望著軒赤。
「別問,跟好。」軒赤笑著說。
小俞想起鍾平是冥差,人又不在醫院,那就表示……
小俞有些緊張的望向四週又看看地上,他們並不是走在柏油路上,那是一條平坦的泥土路,而四週的景物十分的模糊,像是被霧氣還是什麼東西給遮住了。
小俞緊緊的跟在軒赤身後,伸手拉著他的衣角,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的跟著走。
「沒事,我不會把你弄丟的。」軒赤伸手摸摸他的頭,想想又開口,「你要是怕的話,不去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回頭。」
「我要去。」小俞用力的點點頭,仍然緊緊的抓著軒赤的衣擺,看起來緊張的要命,但是很認真回答。
軒赤笑了笑的按著他的肩,讓他走在身邊,這讓小俞感覺安心一點,也不那麼害怕了。
小俞不確定這條路要走多久,遠遠望去,看起來像是沒有終點的感覺,他側頭看看軒赤,小心翼翼的開口,「赤哥,你最近為什麼都不想跟老闆說話呀?」
軒赤望了他一眼,「我沒有不想跟珞說話,我是不想說話。」
小俞本來想問,但是又覺得自己好像問了也沒用,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決定問,「雖然我可能幫不上忙……但是你為什麼不開心啊?」
軒赤扯了扯嘴角,「不想說話就是不開心嗎?」
「唔……我只有不開心的時候不說話啊,或者是很煩惱的時候……」小俞又仰起頭來望著他,「赤哥有煩惱嗎?」
軒赤看著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想起以前那隻蹦蹦跳跳的小饕餮,他那時候常常抱著牠玩,圓滾滾的像隻小豬一樣,可愛的不得了。
總是蹦蹦跳跳地會跟在身後咬著他的褲角跟他要東西吃,不管餵牠什麼,牠都看起來一臉滿足的模樣。
他原本以為那個小東西會一直跟著他們,直到牠得道為止,但最後牠還是離開他們,讓軒轅親自送了去輪迴。
這孩子不管過了幾千年,仍然跟自己血緣的人沒有緣份。
「赤哥?」小俞歪著頭看他。
軒赤當然知道跟他商量是沒有用的,但是有時候這孩子總會說出些令人驚奇的想法。
「我問你,如果你奶奶還在,他叫你往東辦一件事,而珞叫你往西辦一件事,你要怎麼辦?」軒赤想了想之後問他。
「我可以先辦奶奶的事,再辦老闆的事啊。」小俞一臉疑惑的問。
「……你的時間只能夠辦一件事。」軒赤翻了翻白眼的說。
小俞看起來更疑惑,「如果我跟老闆說,我要幫奶奶辦事,他一定會說好的啊。」
軒赤嘆了口氣,「當我沒問。」
小俞自己想想又說,「赤哥你是想問,如果有兩個對你都很重要的人,要叫你做完全不一樣的決定,要怎麼辦是嗎?」
軒赤愣了一下的望著他,聳聳肩的回答,「就當是好了。」
「那我想,我會看是什麼事情吧,我會做我覺得正確的那一邊。」小俞認真的回答。
軒赤笑了笑說,「你怎麼能確定哪邊是正確的?」
「所以才說是覺得正確的那一邊嘛,如果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確定的話,那就做我想做的就好啦。」小俞笑著說,「而且奶奶很疼我,老闆對我又那麼好,他們不會為難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軒赤怔了怔的望著小俞,輕聲的應了聲,沒有再說問,像是在思考。
小俞也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跟著軒赤安靜的走在陰冷的道路上。
軒赤可以想像,如果他告訴軒珞,他看見軒轅珞的元神讓他辦事,他肯定會笑著說如果對他不會有危險的話,想做就去做吧。
軒赤的神情暗淡了下來,但問題就在這件事不是對他有危險,而是對軒珞有危險,他做不出對軒珞有害的事,但給他下命令的卻是軒轅珞。
兩相比較之下,軒珞才是那個不會為難他的人,他有私心,他會護短,而軒轅珞不同,在大義面前,誰都不能有私心,必要之時,不管是誰他都可以犧牲。
當年他眼睜睜的看著軒轅珞拿著蚩尤釘,硬生生的把軒應的元身釘在地表上,軒應當時痛苦的嚎叫,被背叛的悲鳴聲到現在都還迴繞在耳邊。
而軒轅珞只說了聲對不起,接著把蚩尤釘往心口刺去。
軒赤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根釘就像刺在自己胸口一樣,痛得他幾乎死去。
他怔怔的望著軒轅珞的舉動,才理解他是用軒應的元身穩固住地表,他散盡元神,把自身血肉化為泥土散落在地面,瞬間就補上了地表裂縫,他的這一切只為了讓這個島得以存活下去,為了救這島上的凡人。
為了他所愛的凡人。
香苓在軒轅珞的元神散去之時,用她的元神將軒轅珞殘存的碎片和血泥收了起來,養在身上,花了二千年的時間養成人魂,直至今日。
而他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只是順從軒轅珞最後的命令到老君那裏待著,明明知道他在做什麼卻沒有阻止他,沒有試著去救他,乖乖的在老君那裏待了二千年,直到他感覺到軒轅珞的元神出現,他才找到了軒珞。
因此當軒應被軒珞解放出來之後,才會極其的厭惡他。
他叫了軒應千年的大哥,卻在當時沒做任何事來阻止軒轅,他為此內疚了千年,卻也只能用著反抗的態度去面對軒應的冷淡和惡劣的態度。
直到現在,因為軒珞的關係,他們終於能像以前一樣的相處,但他也知道,如果他做了軒轅珞交代的事,那軒應此後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軒赤茫然的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他更不曉得自己想做的是什麼。
他無法在軒轅珞跟軒珞之間挑一個聽令,他做不到。
「赤哥?」
「嗯?」軒赤回過神來,望著小俞,小俞有些興奮的指著前面,「那裏有道拱門耶!我們到了嗎?」
「嗯,到了。」軒赤深吸了口氣,看著開開心心的小俞,按著他的肩,慢慢的朝拱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