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是望著她,確定她現在神智清楚,手上的銘牌還在不停的發燙折磨他,他握緊了自己的手腕,想著要怎麼應對她。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聯絡家裏!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突如其來的怒氣衝上了腦裏,她為了這孩子幾乎要殺死自己,而他只是這樣站在那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為了你我差點丟下我的丈夫孩子!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媽!」俞子寧緊抓住王育蓮的手臂,眼淚又掉了下來,「不要說了,求求妳不要說了。」
「我為什麼不要說!我生他養他難道是為了讓他害死我的嗎!」王育蓮想起自己毫無理智的去信那些神棍,在家裏發瘋發狂的模樣,想起女兒哭著求她看看自己,想起兒子緊抱著自己的腰,忍著她的踢打就為了不讓她再去那些宮廟,想起丈夫苦苦哀求她清醒過來的模樣,她就無法克制的忿怒。
軒俞卻笑了起來,就像俞子寧去店裏找到他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冷淡而禮貌的笑容。
「妳做了個夢對吧?」軒俞望著他母親,「夢見我死了,從那個夢之後,這一切才發生的吧?」
「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軒俞的父親,俞建國本來還存有疑慮,但見他都承認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又伸手指向鬼道,「那個、那個又是什麼?」
而王育蓮怔怔思考了起來,這一切確實是從她做了那個夢才開始的,從那天之後,罪惡感像是在她心頭紮了根,一發不可收拾的佔據了她整個腦海,她滿腦子都在想著她對不起這個孩子。
而在她遇到無數神棍之後,終於遇到一個告訴她怎麼解決這件事的人,她就跟瘋魔似的,寧可自殘也要做那個鬼儀式,好讓這孩子有個完美的下一世。
她到現在也不懂她當時怎麼會去相信那個人。
「在那個夢之前,妳從來沒擔心過我,甚至想過我。」軒俞還是維持著那個禮貌的笑容,「順帶一提,妳生了我沒錯,但養大我的是奶奶,是那個妳恨了一輩子的老人,說實話我沒花過妳一分錢。」
他跟奶奶生活到十三歲為止,當時他們夫妻正處在創業艱難的時候,奶奶從來沒有跟他們要過孩子的養育費,而在她過逝之後,她把遺產都留給了他,他卻全給了爸媽,自己只在這個家過了三年就離開了,他知道奶奶留給他的錢跟房子,至少可以讓他無憂無慮的過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但除了那條她母親不讓拿的手工織毯以外,什麼也沒拿。
「你在說什麼鬼話!」王育蓮愣了一下又大叫了起來,泛紅的眼眶不知道是難過還是忿怒,「我有哪裏對不起你!我拚了命的生下你,當時是無奈才把你託給那個老妖婆的,你回家三年我罵過你一句,打過你一次嗎?小安都說我偏心,為了你要回家,全家都過不安穩,你聽聽你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她是怎麼把你教得這麼沒有良心的!」
「夠了!媽都走多久了妳還這樣說她!?」俞建國喝斥住妻子,他們夫妻這輩子就只在他媽媽的事上爭執過。
「我也聽子安跟子寧這麼叫過奶奶。」軒俞嘲諷似的笑了笑,望向王育蓮,「妳確實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但妳知道什麼是奶奶給了我,妳卻沒給我的嗎?」
王育蓮惡狠狠的瞪著他,「你說啊!你要什麼我沒有給過你的!我對你有求必應到子安都心理不平衡了,你還想要什麼!」
「愛。」軒俞笑著望向她,神情平靜的像是在說天氣不錯,「妳不愛我,妳巴不得沒有生我,家裏就沒這麼多麻煩了,在妳做那個夢之前,妳壓根沒擔心過我。」
「你……」王育蓮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
她不愛這個孩子嗎?
王育蓮問她自己,但卻不敢去想那個答案,她還記得自己懷著孩子的時候心理的期待,卻也記得自己無數次想著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那一瞬間的感動和愛絕對不是假的,但隨之而來的生活卻差點把她逼瘋。
當時他們剛開了民宿,背著銀行的債,請不起員工,什麼都要自己來卻還要養剛出生的孩子,於是在她崩潰之前,聽丈夫的話把孩子托給了她最恨的婆婆。
剛開始她每個星期都去看孩子,忍著跟婆婆維持表面關係,但工作日益忙碌,每當去看孩子的時候,總會發現孩子一下子大了好多,依賴著婆婆的模樣好像她才是孩子的媽,她忍受不了這個,之後就越去越少,直到懷了老二,她這回死都要自己帶著,這個孩子才是屬於自己的。
她轉頭看著俞子安,伸手緊抓住他的手,又望向俞子寧,確認兩個孩子都好好的在她身邊,才又望向眼前那個很平靜的說她不愛他的孩子,卻回答不出半句話了。
「你別這麼說,哪有媽媽不愛孩子的,你也知道家裏忙,當時是沒辦法帶你才送去奶奶那裏的,家裏弟弟妹妹都小,你媽多關心他們也沒錯,你一直很懂事的,怎麼這樣跟你媽說話呢?」軒建國的語氣倒也不是責備,只是一如往常的想給妻子一個台階下。
軒俞對這個父親的感覺倒挺平淡的,他知道他媽媽不愛他,但這個爸爸對他最多也只是責任,但很有趣的是,他爸爸對待弟弟妹妹的感覺也相差不多,他對家庭有責任,但比較起來這間民宿更像是他親生的孩子,他花在工作上的心思和關注,比花在家庭跟孩子身上來的要太多,他會陪著弟弟妹妹看功課,會關心他們的生活日常,因為那是他的責任,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而他當時已經大了,他爸爸覺得他「懂事」了,可以省下關心他的時間去做其他事。
在家那三年,他爸跟他說的最多的就是要他體諒媽媽,給這個家多省點心。
軒俞望著那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家四口,他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再說下去只像是在抱怨,而他其實並不真的多怨恨父母。
一千年前的記憶偶爾還會出現在他腦海裏,他早就明白他跟血緣親人沒有緣份,但明白這點不表示他不會痛。
「是我的錯,我早該清除我的血脈,讓你們忘記我的存在,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軒俞微嘆了口氣,就因為當初那一點微小而幼稚的報復心,自己現在得承受這一切。
他平靜的望著他母親,「就到此為止吧,妳不愛我也不是妳的錯,這種東西不是說有就能有的,我對於你們來說本來也就是多餘的,你們往後也不需要我的存在,我有會愛我的家人了,也不需要你們了。」
「你、你胡說什麼,你是我的孩子,再怎麼樣都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我沒有不愛你,你回家的時候都那麼大了,你要我怎麼表現才叫愛你!」王育蓮有些難堪的叫嚷著。
「我昨天朝妳迎面走去的時候,妳都沒認出我了。」軒俞好笑的說著,矮下身去撿起剛剛王育蓮拿來自殘的刀。
王育蓮愣了一下,想起昨天唯一出門的時候是跟著女兒的,她望向俞子寧,卻只見女兒一臉哀傷的望著她,緊抓著她的手臂,那雙泛紅的眼睛似乎在祈求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你、你把刀放下,有話慢慢說。」俞建國見軒俞拿起刀,瞬間緊張了起來。
軒俞只是笑笑,沒有靠近他們,只是拿起刀在手腕上劃了一下,鮮血順著手腕滑落,而他一揚手,鮮血化成數十顆血珠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幾圈,然後朝王育蓮迅速飛過去。
「啊────」王育蓮驚叫了一聲,還來不及閃躲,那些血珠就擊中她,瞬間融入她的身體裏,她摸著自己的臉,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那些血珠似乎順著她的血管滾動著,她覺得整個人都在發熱,意識一片模糊,在恍忽中腦海裏一片片關於她大兒子的記憶,一幕幕像是影片一樣在她腦海中滑過,然後慢慢變淡,最後消逝無蹤。
「你對媽做了什麼!」俞子安忿怒的站了起來,像是想朝軒俞衝過去,一手卻被扶著妻子,像是生怕軒俞會突然有什麼動作的俞建國緊緊拉住,「你本來就是多餘的,不應該存在的!要不是你我們家怎麼會變成這樣?!走就走了為什麼還要來招人來禍害我們!」
「我已經把精血還給她,今後我們就毫無關係了,也不會再有人順著我的血脈找你們的麻煩。」軒俞的神情看起來更加的冷淡,把自己手上的傷口抹掉,「你們今後也不會再記得我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畢竟是你媽媽,你放過她吧!」俞建國有些驚慌的望著軒俞,但只見軒俞朝他抬手一劃,他的意識也慢慢的變得模糊,一陣天旋地轉一閉眼就倒了下去。
「爸!」俞子安驚慌的扶住他爸爸,望向軒俞的目光既怨恨又是恐懼。
「我從來不懂你在恨我什麼,你也該長大了。」軒俞好笑的望著他,抬手一點,俞子安也倒了下來。
軒俞在轉身時停了下來,他看見俞子寧已經冷靜了下來,只是默默的看著自己,他嘆了口氣,「不記得我,對你們才是好的。」
俞子寧的表情有些哀傷,卻意外的看不見恐懼或驚慌,就像她即使不知道在軒俞身上發生過什麼、他還是不是個人類,也還是能夠相信軒俞不會傷害她和他曾經的家人。她有些不安的扯著衣角,開口時聲音顯得小心翼翼,「……我可以記住你嗎?」
軒俞注視著這個他曾經很喜歡的妹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我不會跟別人提起的……」俞子寧朝他走近了幾步,半晌才又開口說,「爸媽或是哥都是……我知道你有……別的家人了,但哪天你要是想的話,你可以來看看我,我保證我不會主動去打擾你的,這樣……至少我可以跟自己說,俞定邦是存在的,我是還有一個大哥的。」
軒俞嘆了口氣,隨手抽出了一條黑繩,纏在俞子寧手上綁好,「這可以保護妳七十年,可不是什麼保妳無病無災的東西,只是防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纏上妳而已。」
「七十年……從今天開始算嗎?」俞子寧看著手上的黑繩,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這種關心,一下子紅了眼眶,望著軒俞問。
「從妳生日開始算。」軒俞笑著,伸手去輕輕摸摸她的頭。「以後不再見了,好好保重自己。」
「嗯。」俞子寧乖巧的點點頭,用手背抹了下眼淚,小小聲的開口,「大哥保重。」
「妳也保重。」軒俞輕輕按著她的肩,在她閉上眼睛倒下的時候接住她,把她好好的放在她母親身旁。
軒俞知道剔除血脈的決定做得太倉促,但他已經不想再跟這家人有關係了,他只想擺脫這一切。而現在看著他們一家四口,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從此他跟他們終於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軒俞突然覺得很累,滿屋子的混亂還得收拾,手腕上的銘牌還在發燙,手還疼到骨裏,剛剛還剔除了他屬於人的那一部份精血,回家還不曉得要怎麼跟軒珞解釋,他現在只想好好躺下來休息。軒俞不知不覺的閉上眼睛,輕輕開口喚著。
「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