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和亨德里希在1926年於好萊塢大道花園公寓飯店的那場對話,是第四章令我印象深刻的幾個段落之一,俗陋的開頭搭配唯美的收尾,蠻符合兩人的特質。幸虧亨德里希最後及時打住原話題,改問湯姆現在想做什麼事,才稍微把形象又拉抬了一些。當然,覺得亨德里希的形象因此稍微被拉抬,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刻意避免對角色人格驟下類似好或壞的定論所致,儘管小說情節已經進展到後半部了。
大概是亨德里希持續告誡湯姆要維持低調,加上他過往的一連串經歷和判斷,日積月累組合出某款極度渴望表達卻不得不克制的拘謹,當他說想成為與背景融合的爵士鋼琴手,其實是正在努力為內在衝突感尋覓折衷的出路。雙方會談結束於湯姆所說的:「那是我想做的事。」,我很好奇沒有搭話的亨德里希心中究竟有何看法。
至少事後湯姆順利於倫敦擔任了好一陣子鋼琴手。可是「一種憂愁逐漸浮現」,他試著替此番憂愁提供各式合理的解答。離開倫敦遷入巴黎,湯姆再度彈琴,這次音樂卻能用來「穩住自己」,同樣是彈琴,同樣是音樂,為什麼會產生落差呢?
應該跟音樂或者彈琴本身無關,就像歷史本身並不會造成湯姆不適,相較之下,反倒是湯姆的回憶細節所夾帶的負面意涵,更容易造成他的困擾。由於倫敦是座囤積太多湯姆回憶的故地,縱使時代新浪潮將一切情緒、聲音擴張至前所未有的強度,他也曾經穿梭其中,但是湯姆畢竟無法像亨德里希那般樂於享受,因為回憶非但張力十足且與新浪潮難分高下,即便不參與任務抽離一下,他遲早還是會選擇逃開的。
參與任務的確是重要的轉折,湯姆總算換得平淡的三十年生活。接著彷彿輪迴似的,「一種失衡的感覺逐漸浮現」,這次他可就提不出什麼合理的解答了。起初我搞不懂湯姆突然放棄彈琴的動機,反覆對照倫敦時期和巴黎時期的片段,突然,「感受或思考或付出關心,都很危險」頁面這句話似乎亮了起來,使湯姆放棄彈琴的舉動瞬間變得不那麼突兀。我猜湯姆還沒發現真正的問題出在哪裡,他覺得彈琴會勾起人情感充沛的一面,卻誤將情感充沛與脆弱劃上等號,以為不彈琴可以從此堅毅免於受傷,結果忘記當年想成為鋼琴手的初衷,就是渴望運用琴鍵和旋律,傾訴不被允許以語言和身分展露的情感。然而湯姆潛意識裡依舊喜歡鋼琴。時隔多年,他終究鼓起勇氣、克服恐慌在酒吧裡彈琴,不是出於和馬汀較勁的念頭,而是出於他不甚確定的,交織懷念與期待,向自己和卡蜜兒坦誠的曖昧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