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這鎮上你是有頭有臉的,你來說說,」言無笑嚴肅地指著一地零零星星的雞鴨:「這鎮的心意何在呢?這是救命的祭,結果鎮民卻把好的藏著,獻出來的反而盡是衰老殘弱,難道鎮民也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
劉老見著那幾隻雞鴨,也本就尷尬,心裡多少知道鎮民的心思,他畢竟是鎮上最大的富戶,當下便承應言無笑整個祭典的牲口由他來支出。
言無笑卻無法苟同。
「劉老,這不是你一家的事,是全鎮的事。」
這話一出來,旁邊圍觀的鎮民臉色可臭了。這時屋子內院傳來一陣喧嘩,兩三個女婢扶著一名老婦出來,原先言無笑已為是劉老的母親,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就是在「鮫人之災」後倖存的女人。
「麻煩來了。」浣紗說,言無笑也這麼覺得。
「我認得你!」那老婦一見言無笑,便指著他,氣勢不善:「你沒死,回來哄騙我們村子了啊?」
言無笑看著人、聽著聲,細想片刻,也想起那女人:「難怪劉老說起的時候我覺得耳熟,我也記得妳,當年是妳幫著那些術士燒飯補衣,抓鮫人的時候妳也在場。」
當年關言無笑的竹籠,也是這女人拿來的。
老婦聽不見,全由身邊長年照顧她的女婢指手畫腳給她看;那老女婢也還記得十年前往事,指畫起來倒容易。
老婦與言無笑兩人一對話,周圍的人七拼八湊猜想,也終於猜到言無笑是當年沒死卻失蹤小男孩!當場就有幾個人哭了,喊說言無笑其實是回來報仇的。
「他是回來報仇的!」這時劉家一個小夥子從外面跑回還,還氣喘吁吁:「他砸了我們造的鮫人像,不信你們去看,劉嬸姨說得對!他向我們下毒,下毒的人自然有解藥救我們,現在他還要奪走我們的牲口!」
「果然麻煩。」夢雲潭吃完了,擦擦嘴,看言無笑如何應對。
言無笑只能對著夢雲潭苦笑,他不解釋不行,解釋了更是沒完沒了,他本是回來解咒的,現在反而變成下咒的了。
言無笑無奈,也不想多做解釋,他打定該做的事情做完就走的心,只想勸鎮民安心獻祭。
沒料到他都還沒開口,一個乞丐模樣的小孩便從言無笑身後撞了過去,還是靠小酒拉了一把他才能穩住,小孩子個頭雖小,但衝擊的力氣頗大,言無笑被撞得背板生疼。
「阿笑!糟了!」浣紗叫了一聲。
那小孩舉著手,揮動手上的紅綃絹:「劉嬸婆!我偷到了,給我肉吃!」
言無笑大驚,一箭步要上前去奪回小孩手中的紅絹,周圍的人群動作也快,立刻攔住了言無笑,幾個男人還抓緊了他手腳,只差沒拿繩索來綑人了!
夢雲潭見這情勢轉變之快,一時也錯愕不能反應;小酒看浣紗被勾走,緊緊拉住她,但她倆靈體抵不過人力,浣紗硬是被小孩抓著跑,小酒只好大聲喊夢雲潭。
夢雲潭回神,招來狂風陣陣,天上本還明亮的半月立時被烏雲遮掩,天上沒了亮光,地上篝火又被風吹得跳動不止,這段時日天乾物燥,一時竟風助火勢,火光把陰影照得活像舞動的妖怪。
那小孩在一堆一堆的篝火邊跑來跑去,夢雲潭看著也知道危險,本想招雨來澆篝火,但這小鎮一連數月十里天晴,一時竟聚不成雨,為了加緊速度,夢雲潭不得不凝神專一。
風來了,原本在小鎮的濕腐氣息沒被吹散,它是詛咒,風本就吹不散,但此刻卻像深溝裡的沼氣般,被風攪動而滾滾上騰,湧泉似的向整個小鎮瀰漫開來。
言無笑本就敏銳,聞到濃烈的腐臭味直乾嘔,周圍的人則一點也沒察覺,倒是趁著言無笑失去反抗力時緊緊的抓住他,還真找來繩索開始綑!這下夢雲潭也顧不得聚雨了,情急之下現身而出,開始積雲的天空響起了一聲雷,像天上一面銅鏡摔落在眾人面前!
這一個動靜太大,所有人都停住了,像受了某種引導,全不約而同往夢雲潭注視而去……
「把那紅手絹交給吾。」夢雲潭向小孩伸手。
那孩子有如被迷住一般,一步一步的,筆直朝向夢雲潭的方向。
夢雲潭接過了紅手絹,但還緊抓住孩子的手,孩子看夢雲潭臉色肅穆,當場被嚇得嚎啕大哭。這一哭驚醒了眾人,先是交頭接耳問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是哪家女兒,但沒有人見過她,眾人一判斷是外來者,立刻將夢雲潭與言無笑歸為同黨;現在是敏感時刻,鎮民們的臉色態度自是不能友善。
「妳又是誰?跟那個騙子有什麼陰謀?」一個男人喊著。
「放人,你們與鮫人的舊事吾不願插手。吾只要你們放人。」夢雲潭手上一捏,孩子哭得更是厲害。
想來那孩子應是個孤兒,人群裡竟然沒有一個為那孩子說話,任由他哭。
「這人不能放。」叫劉嬸姨的老婦被扶著走來,到了言無笑面前:「他是不祥之人,他來一次,我們村子就有一次厄運,這人該死!」
浣紗看見耳聾的老婦眼中有殺人的決心,趕緊拉著夢雲潭手臂求救。
夢雲潭看看淚流滿腮的浣紗,也看看心無仇怨的言無笑,然後抬起眼來盯著劉嬸姨。
對夢雲潭而言,殺人,殺成千上百的人,並沒有任何困難之處。
這回言無笑看懂了夢雲潭的心思,儘管被五花大綁又推倒在地著時難受,但仍試圖制止夢雲潭的殺意:「夢雲潭,妳若是動手,我和浣紗所做的這一切就都沒意義了!」
夢雲潭卻不管那麼多,這一回讓她更加厭惡人心,怒目一橫,抬起手來就要行兇!
「燒死他!」劉嬸姨聽不見也就沒干擾,在場唯她受的影響最小,當眾人還反應不及,她就取代那人群中發號施令的角色。
不知哪來的,一把赤炎烈火朝著言無笑接近,直直往他胸口燒去,一聲痛呼隨之而起……
夢雲潭在一瞬間只看見一片血紅飄過眼前,接著入耳的便是言無笑叫喊浣紗的聲音。
只見浣紗一身濕濡覆在言無笑身上,原本持火把的人被推開,火炬掉在一旁引篝火的乾草上,頓時火光一片,四周的人早就退開去。
夢雲潭朝退得老遠的小酒喊:「小酒,要他倆活就不准哭!」
小酒渾身是酒的精魄,最忌火,她老早退開是對,但現在火已燒開,她若一哭酒氣就散,加上風來助火,那肯定要燒得不可收拾!
夢雲潭奔了過去,一把揭起被燒掉一半的紅紗,赤著一腳踩住言無笑胸口,夢雲潭身上的水氣滅盡了未熄的火苗,被她揚在手中的半片紅紗在風中飛展開來,紅紗上斑斑點點水痕猶在,歷歷在目。
鮫綃入水而不濡,沾鮫人淚而濕,千年不乾。
不乾,亦不甘。
浣紗不是鮫人織的綃紗,她是鮫人的眼淚,是悲苦痛恨的水,而今這眼淚,再度為了人而濕潤。
浣紗覆在言無笑被火燒燙的胸口,潮濕讓火焰熄滅大半,但她自己也被燒去半邊,當夢雲潭放下手中鮫綃時,浣紗又現了身,卻已是半身遭火燒化的殘缺模樣。
夢雲潭撐住了浣紗,小酒在後方掩著臉摀著嘴不敢哭,言無笑因燒傷而昏厥過去;這場面,令夢雲潭想起小酒被人拿重槌敲打的場景。
天上明明已快散去的雲又湧動了起來,青白色的閃光從雲層裡射出刺眼的明亮,四周景物也隨著閃出無比駭人的影。
「言無笑,人,有你如此便已足夠。」夢雲潭對著不省人事的言無笑道:「但此難此責你也無須再救,鮫人有淚,吾必看顧,你只管履行你與鮫淚之約。」
夢雲潭話一說完,天空即落下一道青白熾亮的雷電,轟隆巨響迸聲而作,比當年鮫人的尖叫更刺耳銳利……
「嗝!皇城下郡就是不一樣呢!」小酒趴在桌上打著酒嗝,手上又開了一罈新酒的泥封:「笑笑,你少喝點,嗝!那個傷……嗝!」
「小酒,妳才少喝點。」言無笑輕易地奪走了小酒手上的酒罈:「這裡最爛醉的就是妳了。」
浣紗幫著把小酒面前的杯子、下酒菜全收拾乾淨,還弄了條濕手巾幫小酒擦臉,甚為周到。
小酒只雙眼盯著離她而去的酒,雙手無力地在空中抓抓撈撈,發出嗯嗯哼哼的聲音就像又要哭了一樣;言無笑沒理她,自己開了泥封,倒出一杯遞給夢雲潭。
雖猶豫了一下,但夢雲潭還是將酒杯接過,一口飲盡,然後五官全部糾結在一起……
言無笑和小酒豪無同情心的放聲大笑!
「夢夢好可憐,夢夢不會喝酒,嗝!夢夢、嗝!」
「妳已經爛醉了妳也很可憐!」言無笑把搖搖晃晃站起來的小酒按回位子上坐好,一臉我理解妳的辛苦的神色看向夢雲潭。
夢雲潭將杯子還給言無笑:「這幾日你的傷如何?」
「好得差不多了。先前一直沒能問,那事情後來怎麼解決?」言無笑因為胸前的燒燙傷,療養期間不能喝酒,今日才讓夢雲潭和浣紗給放風,出來小酌幾杯;不過他這方面挺老實,不像那支一天不喝就大吵大鬧的酒罐子。
「還能怎麼解決?你盡心費力安排的契機全被他們毀了,我又招不到雨,能做的不過就是將你和浣紗帶出來。」夢雲潭想起那一夜,天上風中僅剩的水氣只夠放幾個閃電,便知道就算女媧親自來了也愛莫能助。
「招不到雨,接下來那地方會……」言無笑問道。
「意思就是那鎮上方圓千里一片乾燥,是旱象前兆,接下來數月將滴水不降,水脈漸枯,加上腐毒未散,烈日一曝曬下來,你看會如何?」夢雲潭唇邊噙著一抹冷笑。
言無笑沉默半晌:「因果循環,理所當然。若我能再繼續研究那古經典,也許還能找到活路,但如今已無計可施。只是太對不起浣紗,若她當初不願去的時候,我不勉強,今日她也不必承擔如此傷害。」
言無笑看著半身形體雖全卻滿是燒灼傷疤的浣紗,心中滿充塞著法言喻的酸楚。
夢雲潭從懷中抽出一塊紅紗絹,交給言無笑:「燒掉的那半邊已經補全,但失卻的淚水難以重現。你且寬心,總有辦法補回你的浣紗。」
言無笑展開手中鮫綃,鮮紅滿目,一半淚跡斑斑、濕濡點點,一半新織細密、乾爽無痕;他看著被小酒抱著不放,玩得正歡的浣紗,將鮫綃重新收回懷中藏妥。
「謝妳了,夢雲潭。妳和小酒要往哪去?」
「往皇宮去。」夢雲潭說的時候,眼神自然而然盯住桌上一罈罈的酒。
「哈哈!」言無笑心下了然:「我們也往皇城去,不介意的話,再同行一陣,路上她們倆也不寂寞。」
「這……」
「浣紗藏酒擋酒的功力一等一啊!練得都爐火純青了呀!」
「這麼說也是!浣紗好不容易有伴呢!一路上她們倆也不寂寞!」
言無笑臉上春風快意,收拾了酒罈酒器,起身;逗弄蚱蜢的小酒和浣紗也停了下來,不知發生何事。
「浣紗,這時節皇城的花開得正好,我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