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的鼻尖感到痕癢,她想伸手去揉揉,手停在半空中,險些忘了自己是戴口罩,還好沒有把手接觸到口罩面。別人說那個罩是最髒的,男朋友更恐嚇她,說口罩是如廁後的廁紙,你不會用手直接接觸。
「抺完大便的紙巾,你不會用手觸摸髒的那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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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第一宗武漢肺炎確診後,陳欣的生活變得有壓力,比起老闆要求她兩天內剪好一部戲集的宣傳片還要大壓力。她現在連嘆氣也盡量避免,因為呼出來的氣體會停留在口罩內化成水氣。
年初三她跟男朋友去行山,他要她戴住口罩,不是為了衞生,是因為要練氣。
「也許之後又要戴住口罩跑,有機會就要訓練自己。」
她很討厭行山再不是休閒的活動,是什麼時候日常生活要是變成一場訓練?她不情不願地戴上口罩,默默跟著上山的隊伍,走到中途已經覺得無法呼吸,原本想行山吸新鮮空氣,現在卻吸回自己的二氧化碳。她想,因為無法換氣,腳步越來越重,亦開始頭痛。終於,她趁男朋友看不見時,拉下口罩來。
有一顆水珠在口罩內層滑來滑去,她覺得這就是自己的二氧化碳。
下一秒,男朋友發現了。
「我呼吸不了。」還未待男朋友說話,她先向他解釋。
「不能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口罩已經污染了。」
「一路走來都沒有人咳或打乞嗤,可以重用的吧。」
「不是這個問題,你重用只會把菌和病毒送回你臉上。」
她再次想起男朋友把口罩等於廁紙的比喻。
「扔去它吧。」
「我沒有口罩了。」
「都叫你帶多兩個。」
她沉默了,沉默因為不想吵架。年初三是赤口,傳統告訴我們吵架是必然,但她想不到他們會因為一個口罩而吵架。
男朋友問同行的朋友借口罩。朋友們都臉有難色。現在口罩是戰略物品,不想轉讓給別人。
陳欣覺得委屈。她從來沒有問人借錢,甚至紙巾亦不會問人借一包。有需要的東西,自己會準備好。沒有準備好自己需要的東西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行為。她覺得口罩一個就足夠了,只是男朋友覺得不夠。
「不用啦。」一旦別人借東西,就是欠別人的人情。人情是最難償還的東西。
陳欣不借口罩,對於一眾朋友來說是解脫。
「妖,你自己喜歡吧!」男朋友發悔氣。
其中一個朋友看見他們之間氣氛凝重,從背包拿來一個用保鮮紙包住的口罩。
「我在區議員那兒拿的,陳欣你拿一個吧。」
「不用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留在陳欣身上,似乎她不拿就無法出發。
「謝謝⋯⋯」
「小心,不要碰到口罩面,拿繩子。」
「嗯⋯⋯」
真的,有夠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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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這個城市的人是不是全都瘋掉,不止是男朋友,連母親也是。母親每逢收到店舖買口罩的消息就會打電話給陳欣,後來陳欣忍不住發脾,母親就不打電話問她消息是真是假,直接在店舖門外排隊。
「不用排啦,我上網訂就可以了。」
「那你訂到嗎?」
陳欣語塞。
「你這樣子排隊,又吹風,又挨通宵,冇病都變有病。」陳欣不知道口罩缺貨的傳言從何來,直至做護士的朋友說自己也沒有口罩,她知道了那不是傳言。
中國進出口罩的最大供應地區,爆發疫症,工人無法上班,是必然出現暫時短缺的情況。只是陳欣太過放心,深信一向資源充足的香港不會出現缺乏物資的情況。
母親聽見陳欣說可以上網訂,她怕陳欣忙,又不想麻煩她,自己快速學習如何使用Facebook。幾乎每天下午,她都收到母親的短訊。
「可否幫我checK吓,系未真?」(母親還不習慣用手機打字)
母親傳來一個專頁。陳欣打開來看,第一個帖文的首個相關留言就是母親的帳號,她和其他人一樣留下「2盒,Thx」。
她打開口罩的圖片,把它下載,再查找圖片來源。還未出結果,母親已經等不及打電話來。
「喂,你有沒有看見我傳給你的短訊?」
「我在找⋯⋯⋯⋯」
「我要下訂了,要不要好?」
在母親的催趕之下,她終於看見那圖片另一間代購小店拍攝的照片,有可能是偷圖,也有可能是小店的分店。
「假的。」
「真不真?」
「真是假的。」
是真是假,連陳欣都覺得好混亂。
「真的嗎?」母親反覆地問,陳欣也猶豫了,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等等我,我再問一下。」
陳欣inbox問原圖代購小店,對方很快回應不認識另一間代購小店,說被偷圖了。陳欣放下心頭大石,她仍然能分得清網絡上的Fake News。她很早已說,Fake News和詐騙集團專頁有種獨特的氣息,是不習慣用網絡的人們才會被騙。她不應該懷疑自己。
母親聽見答案後,還是不太相信。陳欣花了半小時向她解釋。
「妖!」母親掛斷她電話,聽著電話傳來「嘟 — 嘟 — 」的長嗚聲。
母親被眾多的代購口罩專頁逼得瘋狂,陳欣再一次不明白為何受罪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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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欣回到家裡,鼻尖仍舊感到痕癢。她終於可以脫下口罩,用手指去揉揉出汗的鼻尖。
在這之前,她要脫鞋,用1:99漂白水噴向鞋底,把鞋放在鐵閘和木門之間的鞋袋。然後拿清楚紙巾抺眼鏡、手機、鎖匙、門鎖,必須是依照這個次序。入屋後,用消毒藥水稍微噴向自己的衣服。最後可以脫口罩,但還未能接觸自己的臉。
她用了一分鐘做以上的事情(最快記錄是45秒),到廁所洗手。要用梘液擦揉雙手要20秒,把開水龍頭、擠出梘液和抺乾手計算在內,最快25秒後可以搔到鼻頭。
然而,最神奇的事情發生了,25秒後,陳欣的鼻尖不癢了。
陳欣看著鏡面內的自己一臉失落,好似唯一人生最爽快的事情都被剝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