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原創奇幻單本完結《王族守靈夜》1

2020/02/29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2015/1/3完稿,出版後即便五年過去,仍廣受「深度奇幻讀者」好評,超越軟奇幻與硬奇幻labels之罕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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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Royal Salute. (Winery brand).
輕巧無負擔,單本完結8萬字盡在一本精彩,起承轉合不足以形容後座力,不可思議的疾停跳投收尾,媲美精美壓哨球技Buzzer Beater ,讀者直呼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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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福爾摩沙搖身成為邊陲東方國度沙藍諾,虎視耽耽西方列強下的城邦政治險局,資深編輯直呼寫透神性人性與獸性,紛紛力邀挖角渴求再度創作,網路全數正評,至今仍是圖書館內台灣奇幻類別的「最頻繁被借出」、「預約難度高」之國人Fantasy Literature猛作。
.◆作者夏嵐出道十年來已創作長篇破40本小說,獲首屆尖端原創大賞、全球華文科幻星雲獎提名,入行10年從聯合文學新人獎、動漫評論獎、漫畫編劇獎再到BenQ電影小說獎皆獲肯定。偶爾深夜會喧鬧大變身的斜槓靈魂寫手,罕見七年級大眾小說同輩作家中產能豐富的零負評作家,被暢銷編輯譽為「超新星」(SUPER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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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守靈夜》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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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們都來了,身為這場儀式的主持人,我卻感到置身事外。我幾乎忘了每個人的名字,只好故作鎮定,望向那些模糊而悲愴的臉孔,眼神卻不與任何人交會。
將蹺在椅邊的腿重重往下踩時,老舊的黑色木板還因而抗議了幾聲。我將拳頭放在脣邊,喉嚨乾澀……真想趕快離開這裡……
然而,潔斯用針般的視線戳了戳我的頭皮。她是我的家庭教師,也是對我說「你要負責主持守靈夜儀式」的那傢伙。自從我的家族掌管萊欽城之後,潔斯便來到我身旁,教導我貴族禮儀與科學知識。她的灰髮一向往上梳攏,一絲不苟,身著死板的灰褲裝。
我知道今晚很重要,也理當要感到悲慟。身為友邦的未來主人,我也應該盡量討好沙藍諾的王族們。是啊!是啊!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我傷痛的理由,似乎還不夠深刻。
只是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我和死者之間還沒有太過深刻的關係。不,現在就把「死者」叫得這麼順口,反倒讓我感到慌亂。
好吧!我得換種更得體的說法。
就跟一般人一樣,稱呼她為雅思明公主吧!如果她現在沒有躺在大廳另一頭的棺木裡,那麼我們會在下週成親。別追問我細節,你們應該也瞭解這樣的外交聯姻吧!
當然,我並不冷血,我也是個年輕人,正值摸索生命美好的黃金年代,如今一個二十歲的漂亮女孩就這樣撒手人寰,任何尚有良心的人都會感到難過。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與其像個完美未婚夫一般垂淚悲痛,我煩惱的是眼前的這群人,還有我家鄉的父親。他們大概在想,糟糕,這門親事就這樣吹了,入贅禮金都送出來了,這會兒還要準備喪禮。可真是得不償失啊!
家鄉那群老傢伙們的如意算盤,就在今天早上徹徹底底幻滅了。潔斯逼著我出來主持守靈儀式,也只是想掩飾家鄉父老無法連夜趕來的事實。
他們大概正在商討,今後萊欽城與沙藍諾城之間的應對計畫吧!
雖然厭煩,但我多少能理解他們的苦心。畢竟這場聯姻不只關係到兩個家庭,更扯上了兩個城邦的未來。
而事情發生在今天早上。
今晨入浴後,雅思明公主並沒有起身。到了下午四點,她就被換上華美嶄新的深紅色禮服,躺進了噴灑防腐精油的棺木裡。
從那一刻起,喪禮的儀式就開始了,我不太懂沙藍諾人的禮節,但還好,東大陸的信仰都皈依於德昂教系之下,喪禮儀式似乎不會有太大的出入。這一整天,我都跟著眾人穿梭在一座座的木造建築中,這裡的天花板是我故鄉宅第的五倍高,四處都是高門大窗,讓沙藍諾引以為傲的海風四處流竄。
今天非常忙亂,也很疲憊。晚間十一點了,大堂裡卻聚集了這麼多人。我坐正身體,望向階梯底下的文武官員們。
明明方才還感覺不到太多哀傷的我,下一秒卻因某個陌生男性的眼神而顫抖了一下。
他並沒有落淚,眉心也尚未深鎖。但在那對澈藍雙眸的深處,我看見了回憶。
數量可觀的回憶、排山倒海的回憶,直直朝我湧來,就像虎視眈眈的大海,瞬間淹沒我的王座。
陌生男人眼中的情緒,帶來令我意想不到的痛楚……
不只是哀傷,而是真正的痛苦。我開始質疑起自己的感覺。
「是否應該放任心靈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吞噬?還是繼續無動於衷?」
男人的身分,是沙藍諾的重要將領,克萊納。
姓氏我記不熟了,但我知道他是看著雅思明長大的重要長輩,如果他真有那麼老的話。
克萊納的神態或許老成了點,但實際的年紀大概只有三十五歲。外表剛毅的他,正凝視著靈堂上的花朵墜飾。
他眼底滿滿的都是情感,不斷回溯如水般的情感。雅思明公主的一生,大概正在他眼前瘋狂地湧掠翻滾。
「少主,注意前面。」一旁的潔斯又用那種銳利而疑惑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只得回到現實。大家都用眼淚與神情來表達他們的哀傷,但這樣的哀傷卻無法輕易地感染我。
只有那個人例外。
轉過頭,我正想再看克萊納一眼,他已低下頭,跟眾人一樣垂首哀悼。
皇族、重臣、將軍們……接著是貴族與公民代表,再來大概就是一些在宮裡工作的各色人馬。等到他們魚貫進場完畢,我的背部已經有些痠痛。
我試著得體而英挺地站起,就跟人們所期待的一樣。為了代表過度悲慟而無法言語的女王陛下,身為準女婿的我,勢必得在這場儀式中打破沉默。
但不知道怎麼了,我的嗓音顫抖得非常明顯,就像沙藍諾的海風一樣飄忽,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乘著這股穿梭在大堂的夜風,躍窗而出。
哦!差點忘了向你們介紹自己,我的名字叫叡辛。若無意外,我會在未來的兩年內成為萊欽城的城主。雖然目前這並不是我最關心的事,但我和雅思明之間的祕密,卻是建立在這樣的信任關係上的。
也許,日後我們將會為這個祕密付出代價吧!雅思明公主已經離去,但我有義務將這個故事公諸於世。
不過,先把眼前的責任完成吧!我會體面地主持完今夜的儀式,像個真正的王子殿下一般……今夜的沙藍諾沒有王子,所以他們需要我。
就這樣吧!身為沙藍諾今夜的王子,我宣布守靈夜正式開始。
一、不真實的第一夜
邁出雪白的腳板,叡辛王子赤足走下台階,檀黑的披風掃過一吋吋冰冷的木地板。在喪禮的過程中,大殿裡不能穿鞋,而賓客們也清一色裸足踏在地板上。深棕色的木造殿堂幾近全黑,四周都垂綴著白色紗幔。
脫去了大衣與鞋子的人們,端正地跪在大殿的門口與後方,離王子雖有數十步之遙,他們卻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臉龐。
此刻的王子在想著什麼呢?人們大膽地探看,卻讀不懂他的表情。那是一張年輕卻難解的面容。
在他的城邦,王子的頭銜並不是王子,而是「少主」──他是萊欽城的下任僭主,而沙藍諾人兩週前才認識他的名字,叡辛。
對於人們來說,叡辛似乎擁有一切王子的條件──首先就外表而言,他年輕俊美,十足合格。
清秀的臉龐上,鑲嵌著一雙傲氣而聰慧的湖綠色雙眸。
王子駕馬的樣子氣勢凜凜,前天沙藍諾的南門還曾為他而開。他的座騎在城門內邁下第一步時,人群眼底竄動著好奇的光火。他們熱情地擁道歡呼,呼喚著王子之名,祝福他與雅思明的婚姻。
「叡辛與雅思明!百年好合!恭賀大喜!」城民們熱情地呼喊。
王子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盯著大殿後方湧動的高大紗幔出神。今夜,沙藍諾的大殿將窗子都打開了,因為要讓公主的靈魂自由進出。
眾目睽睽之下,王子勉強開始朗讀引言。他的聲音雖然微微顫抖,語調卻清透而哀痛,像是早就為了這樣的排場與氣氛而練習過似的。
不過,也許,是因為有個人的眼神撼動了王子的心,王子才能禱念出那樣優美而哀戚的音調。
王子凝視著階梯下的人群,人潮已魚貫踏上漆黑的階板,在雪白的棺木周邊放置花束。棺蓋緊掩,雅思明公主最後的容顏,稍晚才會於親族面前公開。而文武官員、內閣中的公民代表,與宮廷裡的勞動階級是否擁有此項權利,得視之後的皇室活動安排而定。
方結束主持重任的王子,斜坐在殿側的軟椅上。他穿著蕾絲黑襯衫,肩上披著緞藍色的喪服外掛。大概是因為太過疲憊,俊美的臉上已讀不出任何表情。
王子身後站著他的家庭教師──頭髮斑白的女家庭教師,潔斯。她將一頭厚重的灰髮盤在頭頂,仰著斑鳩般的頸子,觀察著沙藍諾皇后。
與雅思明公主毫無血緣關係的黛皇后,則撐著多病的身軀坐在右側,身旁還有幾位皇族的遠房表親,年齡都不超過十歲。雅思明公主的奶奶翠夫人,也就是先王的母親,則挺坐在最前方的花雕木椅上,濃郁的黑髮在頸後收成髻,用炯炯有神的棕眸端詳眾人。
儀式比想像中順利,這對於叡辛來說真是鬆了口氣。出身市井的他,甚至不習慣自己被當作貴族對待,在萊欽城裡,他只是個年輕的城邦繼承人。然而,一旦以「公主未婚夫」的身分踏入沙藍諾,叡辛便搖身一變,成了王子。
這的確是他始料未及的,雖然有著姣好外表與內斂神情,但私底下的叡辛並不擅於交際,更別說是在這群悲痛的沙藍諾皇族中發揮什麼影響力了。
王子凝視著遙不可及的天花板,與那一道道流動在殿柱周邊的白紗。它們看起來就像虛無卻光燦的雲朵,和大殿頂上紙燈籠的蒼白光火交融,互相輝映。
在沙藍諾,每座宮殿的天花板都像天空一般遙不可及,更讓叡辛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王子不安地蹬著及膝長靴,緩緩地起身。
※※
叡辛再怎麼努力地深呼吸,都只覺得受夠了。他想著,既然自己沒受過皇室的教育,說些庶民的粗魯話也能被原諒吧?
「累死了,再不出去走走,等這些人全都朝拜完,大家都聽得見我的鼾聲了。」賭氣地扔了這句話在家庭教師潔斯耳邊,叡辛從側門逃進了黑暗的走廊裡。
走廊上的漆黑夜色,讓他暫時喪失了視力。
加速踏入銀白月光下,叡辛這才發現側殿門口,掛著一幅畫像。
「啊!這個人……是我。」叡辛倒抽著氣,望向畫中人。
金色短髮,厚重偏短的旁分瀏海,露出一雙不屈服於禮教的英氣豎眉。綠眼,雙頰上有著淺淡的紅暈。
記得畫家來訪的那一天,叡辛頭痛得厲害,無法走到戶外,也無法展現出父親要他表現出的英挺騎姿。
「當時人們都告訴我,這幅畫是要送給我未婚妻的,她是沙藍諾的公主──和我們這些有錢的庶民不一樣,她體內流著的是真正的皇室血脈,從小就在眾人的關愛與奢華享受中長大。不像我,得靠老爸的捐獻與慈善事業來換取僭主的地位,還得在暴風天中倉皇地搬入年久失修的豪宅,受軍閥和其他富商擺佈。」叡辛心想。
關於雅思明,與這幅送給雅思明的肖像畫,叡辛身邊的人們都是十分看重的,好像他是唯一一個沒弄懂狀況的人了。當時他們還說了很多值得注意的事情,也熱心地調整叡辛衣服的肩線、髮絲的弧度,甚至不斷地指導他臉上的表情。
而眼前這幅走廊上的巨大肖像,就是眾人指導出的成果。他以正臉對著畫家,暴露出瀏海下的安逸眼神,與驕傲的微笑脣線。
雅思明又曾以何種眼神,注視過畫中的那對雙眸呢?
屏住氣息,叡辛伸頸看著自己的肖像懸空高掛,畫中的男孩正迎著廊柱外的慘澹月光,用略帶玩心的表情俯瞰著他。
讓未婚夫的肖像畫掛在奠禮會場的外廊上,實在詭異至極。叡辛輕輕往上跳,想自行把畫取下來。
「還好潔斯沒跟著我出來,沒人會出言提醒我的愚蠢。」
或者,叡辛也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在潔斯不在場的那些片段時刻裡,他總覺得自己是直率而敏銳的,甚至可以說是聰明敏銳。
除了雅思明本人以外,似乎沒什麼人認同這點,就連在人人都熱情友善的沙藍諾也是一樣。
叡辛再度往上跳,這次終於搆到了畫的邊框。突然一陣急躁的碰撞聲在走廊上響起,他把重心往牆邊靠,卻撞到了一個溫熱的軀體。
那是個嬌小的少女,驚惶失措的侍女。
「喔!抱歉,妳怎麼……抱歉,妳沒事吧?」叡辛伸手想扶她,不過她苦笑地拒絕了。她穿著灰色的裙裝喪服,配上花邊白圍裙,看樣子是急忙從外殿過來支援雜務的。這位紅髮侍女雙手空空,只在胸前掛著一本迷你的記帳冊。
叡辛對那冊子很好奇。難道沙藍諾宮廷的女人,都精明到需要隨身攜帶帳冊?不過,盯著淑女的胸口看總是不太禮貌,叡辛移開視線,試圖在乾澀的空氣中開口說點什麼。
「是誰把這鬼東西掛在這裡的?」 叡辛指了指自己的肖像。
頭頂盤著花瓣狀赤紅編髮的侍女,驚魂未定地看著叡辛。她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惹人憐愛,倒不如說是帶著猜疑與顧忌。
「我是叡辛。」這麼介紹自己,以為她這就懂了,不過對方似乎還是一臉狐疑。
「我是叡辛,萊欽城的叡辛。」
侍女這才急忙低頭向他行禮,那不是拉開裙擺的優雅禮儀,反而比較像是軍禮──右手握拳擺在胸前,維持個一、兩秒,然後放下。
紅髮侍女攤開胸口的記帳本,寫了些字,叡辛這才弄懂她正在寫一串句子。
她將本子對上叡辛的視線。
叡辛楞了一下。原來那不是記帳本。
上面寫著:「**我天生啞嗓無法說話,失禮之處,尚請殿下包涵。」
「妳不需要道歉啊!」叡辛將本子闔上,遞還給她,她又急急忙忙地在上面寫了起來。
她有一雙笑起來和煦的棕金色眼眸。叡辛想起來了,他見過她。
「我好像記得妳,妳是米妍吧?我來沙藍諾的第一天,妳跟在雅思明身邊,是妳接待我走到東殿,對吧?說錯的話就抱歉了,我記性不太好。」
米妍抬起臉笑著,然後將本子在叡辛眼前張開。
上面寫著:「**殿下,您還好嗎?」
「還好嗎?」叡辛皺皺眉頭,而米妍似乎有些被這種表情嚇著了。他又花了幾秒才明白她的好意。
「我很好,米妍,謝謝妳,今天真的是很忙亂的一天啊!我有點不曉得該怎麼辦。」叡辛只是實話實說,並沒有抱怨的意思。不過,米妍似乎不是很滿意叡辛的答案。
「**我們都需要更努力。」她寫著。
「這就是她對我的回應?」叡辛心想。對方的訊息直率而孩子氣,不過,卻有些溫暖。
「妳趕著要去哪裡嗎?我不想打擾妳工作,只是想知道,是誰把我的肖像就這樣掛在這裡的?這樣實在有點奇怪……」
米妍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叡辛往旁讓路讓她離開,但米妍卻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她想帶叡辛回靈堂去。
真是出乎意料。
「看來,就連一個路過的侍女,都認定我現在必須回到大殿去。」叡辛無奈地想。他連個適當的理由都找不到,就這樣被揣著往廊底走。
十二月的冷風洶湧地刷過掛滿白紗的長廊。
就在靈堂的象牙白光線朝他倆投來時,他瞥見米妍臉上的淚痕。這小丫頭,有張哭笑都分明的個性小臉,還有著強大的手勁,足以拖著鄰邦的少主走過一整條長廊。但米妍感覺起來應該是個開朗的女孩,沒想到竟默默落過淚。
「他們都很難過吧?因為雅思明的死。」叡辛默默想道。
也就是因為這樣,叡辛才會驚異於眼前的景象。
深墨色大堂裡,近百張帶著慘白面具的臉朝他的方向望來,像是一群墓地裡的魅影。剛剛對著棺木獻花的那些正常人,現在都上哪去了?叡辛下意識地往門後一退,才發現那些人並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著這扇巨門上的雕花。
戴著面具的翠夫人筆直地站在階梯上,訴說著過去雅思明是多麼熱衷於設計這座大堂,然後她又繼續解釋著人們頭頂上的天窗裝飾,與其背後的星座故事。翠夫人的語調哽咽,幾乎泣不成聲。
叡辛想,這就是那些面具的目的──避免皇族失態,也避免皇族看見階梯下那些悲愴的臉孔,導致過度渲染悲傷。
米妍把不知從哪生出來的紙面具遞過來時,叡辛皺了皺眉。他壓根沒打算戴上那慘白的鬼東西。
「再說,台階底下也有些人沒掛上面具,這樣不是挺好的?」他默默想著。
或許是偏見吧!當他看著那僅有的幾張人臉,心中湧起一陣憤怒。叡辛有種預感,雅思明一定討厭那些面具,她所希望看見的,肯定是每張親切而熟悉的面孔……而不是那為了掩飾悲傷,連最後的一點人性都必須埋藏住的慘白面具。
不過,叡辛還是找到那雙熟悉的藍眼了,就是方才支持著叡辛完成致詞的那位將領的眼睛。他和少數官員一樣,都沒有戴上面具,僅是英姿勃勃地佇立著,彷彿那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
淚眼模糊的、眼眶泛紅的、雙目溼潤的、哭紅鼻子的、強忍悲傷的……他們看起來都像是重感情的人,卻也不至於過份悲傷。叡辛試著記住這些真誠的臉孔。他們站在大殿的正後方,眼中湧動著淚意與哀痛,卻努力抑制著自己的痛楚。這才是雅思明所熟悉的面孔吧?即使化成灰她都認得吧?
挺起腰桿,叡辛在眾目睽睽下大步地走回潔斯身邊,而她就像是存心要他出醜一般,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叡辛不懂,這些人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嚴苛?
「難道我非得流點眼淚,乖乖保持同樣的姿勢長達兩個鐘頭,才能證明自己是個稱職的未婚夫?」
叡辛試圖讓自己感到鼻酸、淚眼汪汪。
「這並不是雅思明的本意。不知怎麼,我只是不斷想起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就好像她方才還曾站在我身邊,和我一同為了這場無緣的婚姻而迷惘。」叡辛心想。
「我不相信她是真的死了,實在太突然了。」叡辛想,這就是他無法哭泣的原因。一旦流淚了,那就表示他開始相信……相信大家已永遠失去她了。
可不是嗎?叡辛望向那兩個稚齡的王儲──彼得與哈瑞,他們都是雅思明的表親,但年齡小得不知死亡為何物。男孩們也沒有哭泣,只是像一堆小馬鈴薯般地呆立著,一臉疲憊。
整個會場裡,大概只有他們幾個不願接受真相吧?
叡辛偶爾用視線關注一下米妍。她的頭髮紅得像火,如慶典火炬般的紅色,在充斥著白色調的靈堂內顯得有些突兀,這大概也是那些年長的貴族們一直望著她的原因。
當米妍與其他的侍女整理靈堂的布幔,人們也開始騷動,步出靈堂。
叡辛面向那些文武官員與公民代表,因為他們有些人特地前來和他握手。
「殿下……請節哀順變。」他們大多這麼說著。
「節哀?」叡辛倒是有些慶幸自己沒踏入婚姻的墳墓。這和雅思明無關,他只是就事論事。
開始恍惚之際,潔斯狠狠地從後方掐住他的手臂。
「我們要和皇族成員們在這裡用宵夜,你可以準備入座了。聽見了嗎?不要再看著出口了,少主。」
「我只是在目送那些貴賓而已。」叡辛咬牙切齒地說:「再說,在靈堂吃宵夜?這是哪門子奇怪的習俗?真是讓人無法接受。」
「快入座吧!少主。」潔斯強硬地說,眼角的魚尾紋看起來更猙獰了。
而在這座彷彿能容納巨人一族的浩瀚廳室中,王子的視線正在跳躍。
他在尋找擁有海藍色眼睛的那個男人。人群正在退出靈堂,有如沙蟹追逐著退潮的碎沫。
王子搜索著一雙藍眼的主人。
那位沙藍諾的名將,那位在他主持儀式時、曾與他四目相交的有緣人。
在翻閱了無數個陌生背影之後,王子終於找到了克萊納。
結實的直挺背脊,雙臂在掛著喪服的輕鎧甲後方規律地滑動,披風底下藏著一雙健壯而矯健的長腿,像是羚群的王者般驕傲。
「潔斯……」王子輕推著家庭教師的肩膀。「你認識那個軍人嗎?金色短髮,他經過左邊的柱子了,就是他。翠夫人和雅思明都提過他,還給我看過他的肖像。」
「我不記得了,少主。」
叡辛負氣地抿了抿嘴,凝視著最後的人群走出大殿,覺得自己與他們離了有如好幾座城邦那麼遠。等他終於回過身,黛皇后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比出手勢請他入座。
風湧進落地窗,撩動著周圍的白帳,整座廳堂的光影變得更加紛亂躁動。
雅思明的棺木就停駐在餐桌的後方。
叡辛望了棺木一眼。他迴避著潔斯責備的目光,優雅地替自己拉開了椅子,皇族與幾位政治要員們都留了下來。
叡辛咀嚼著每個人的眼神與話語,以記憶這些臉孔。
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得這麼用心,叡辛感到一片茫然。自己會停留在沙藍諾多久?這樁親事吹了,萊欽城與沙藍諾的邦交計畫還會繼續嗎?那些關稅協約怎麼辦呢?同樣的問題,叡辛知道待會兒一定會有人發問,這就是那些政治要員們留下來的目的吧!
希望潔斯能夠替他答出一些得體的回應。叡辛不得不沉重地想,潔斯的確有她的用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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