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南與北的五年
死亡能夠改變一切。死亡能使活著的人更加靠近,也能讓他們更加疏遠。
對於克萊納而言,雅思明之死,更是他回到南沙藍諾的理由之一。過去的五年,他幾乎都在北沙藍諾練兵,以便替自己爭取親衛隊監察長的有利職位。
昨天下午,隸屬於聖鎧殿騎士團的克萊納正在教練場上訓練騎兵跑操。而今天早上與下午,他也重複做著一樣的事情,只不過,練兵地點從北方移到了南邊。
生活還是繼續著,雖然有些事已不復以往了,但克萊納知道,最大的危機並不是在自己身上,而在整個沙藍諾城邦本身。
偶爾他會發著楞。思緒彷彿有一半是由空白的痛楚所組成的,那片空白的色澤,大概就像清晨的水霧一樣,璀璨卻詭譎吧?
一片白茫茫的幻覺,令人看不清前方,一如克萊納看不清沙藍諾大地的前方,既不曉得該放慢腳步,還是大膽疾馳。
天邊的火球垂落地表,白晝終於遠去了。
滿布塵沙的訓練場上,克萊納策馬前行。他英偉的身影穿梭過一片黑沉沉的頭盔、披風與胸甲。那是士兵們所組成的沉重人牆。在一組組完整的金屬軀體之間,克萊納英氣蓬勃地呼喝著操練令,重新鼓舞軍士們跑開收操的陣形。
舉起紅豔豔的操練旗,克萊納拿下沾滿汗水的頭巾與金屬面罩。教練場上沒有任何流動的風聲,只有遠放的軍鷹在不耐地低鳴。
彷彿在催促著獵物。
城牆下站著兩名大臣,他們帶著紙製的哀悼面具,正在等待練兵結束的將軍。汗水涔涔的克萊納大步走來時,他們還特別觀察著他的表情。
凡是在宮裡待過一段時間的人們都知道,這兩天來,克萊納理當是最心痛的人,然而,卻一副平淡自若的模樣,不論是高舉號令旗的姿態,或是他朝前闊步的氣度……
完全也看不出異常之處,彷彿雅思明誕生二十年來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鐵灰色的護顎面具只遮蓋了克萊納的下半臉。大臣們依舊看得見那雙俊傲的眉梢、汗溼而散亂的暖棕色短髮,與帶著溫敦氣質的藍眼。
克萊納朝兩位朝臣友善地點點頭,此時,他身後的白馬坐騎躁動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主人的某些思緒。
身後傳來了一聲類似邀約的詢問。「將軍大人,今晚您也來一起守靈嗎?」
克萊納微微頷首。「是,會去。」
他後腳才離開,兩位朝臣就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雅思明公主要是看到他那種冷漠的表情,八成會流淚的,竟然第二天就恢復正常了……」
不過,這兩人好歹也是堂堂的沙藍諾重臣,說到嘴邊的話就此打住。汗如雨下的士兵們牽著各自的愛騎,邁著重步繞開他們,朝城垛底下的石門與長廊前進。
回到碉堡,掩起浴室的沉重木門,克萊納褪去了鎧甲,在滿是蒸氣的空間中打顫。
原本他曾以為,自己是為了守護雅思明來到這世界上的,這是每個從軍的烈士都應抱持的想法,更何況還是專門護衛皇族的親衛隊隊士。
不過這五年,地理的距離與逐年往上的軍官位階,卻讓他與公主疏遠了許多。
當雅思明年幼時,他們的確是朝夕相處的。多數人都認為,雅思明能平安來到這世界上,是因為克萊納的緣故。當然,這件事原本只是巧合──在一個爽朗的春日午後,莎皇后在花園裡因腹痛倒下,隨行的宮女都是群小丫頭,而克萊納是唯一敢於揭起皇后裙擺,以雙手接過血淋淋王儲的人。
當時他也才十五歲,入隊不滿半年,身邊還得跟著一名親衛隊訓練官。不料那官員只是個初出華宅的富家子弟,從沒看過女人痛號與下腹出血的模樣,一時竟也拿不定主意,而克萊納就這麼有驚無險地接生了沙藍諾皇族的長女。
理所當然地,國王重賞了克萊納,並指派他為公主的貼身護衛。往後的十幾年中,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她身邊。
「克萊納,你不必有所拘束,也不必考慮太多,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就把雅思明當作自己的妹妹吧!」
「是的,末將當效犬馬之勞。」
他如此回答著。當時的克萊納尚未經歷變聲期,卻硬將聲音壓得粗獷威嚴,如今想來實在是有些可笑。
此刻,結束練兵的克萊納跨出澡桶時,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喉結,彷彿一切仍歷歷在目──小雅思明那張皺巴巴的嬰孩臉孔,國王那不卑不亢的真誠眼神,以及滿室賀客既羨慕又溫柔的注視。
她……真的不在了嗎?
※※
「今晚我一定要見到克萊納。」叡辛對米妍說,而她只用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看看他,繼續手邊擺置餐盤的工作。
有些急了,叡辛索性跟著她穿梭在飯堂。「妳等等再忙嘛!離上菜還有一小時啊!」
叡辛緊跟在米妍身邊,繼續問:「我想知道,為什麼這麼重要的男人,昨天被公主的死訊召回南沙藍諾之後,就自己默默離開了……到今天為止我都沒看見皇室成員和他私下談話。」
「**國王還在的時候,私下談話的情形比較常發生。」
米妍把寫著答案的記事簿拿到叡辛眼前。
由於潔斯站在門廊處死瞪著,叡辛只好識趣地走開,讓宮女們做完份內的事。
沙藍諾宮廷偏愛典雅的木造大宮殿,在食宿方面也非常簡約。就拿今天的晚餐來說,一共只有三個侍女在負責料理晚餐與端盤。她們穿著深藍色的褲裙,十分俐落地在殿堂中行走。樸素而高聳的天花板與大梁讓人頭昏,叡辛只得找個窗邊的位置坐下。
他有點累了。今天從早開始,心情就不太順暢。那些大臣們竟然在早餐會議上決定要讓雅思明於後天出殯,而昨晚還頗能表達己見的黛皇后,今天卻幾乎什麼也沒說。
叡辛猜想,黛皇后大概是要替自己的親生兒子們爭取未來的繼承權,才決定暫時保持沉默吧!畢竟不是雅思明的生母,她大概也另有盤算。
而潔斯則是一早就緊急地衝進塔樓的寢室,和叡辛促膝長談了約兩小時,還因此差點趕不上早餐。她耳提面命的用意,還是要叡辛認清自己目前在沙藍諾皇族中的定位。他們將會多留幾天,以確保萊欽與沙藍諾的商會結盟,能夠順利通過公民會議的決議。
「目前我們也沒有其他策略了,不外乎就是『不卑不亢』、『少管沙藍諾人的家務事』等等要則,潔斯一直在我耳邊叨唸著這些原則,就算天突然塌了我也能脫口背出了。」叡辛想道:「當然,要做到這些原則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要在那些喋喋不休又劍拔弩張的社交餐會中,得一面努力填飽自己的肚子,還得一面看牢自己的嘴巴。」
第一次來沙藍諾時,叡辛幾乎是感覺不到這種拘束的。
還記得他與雅思明那不到兩小時的自由對話。
那是一場愉快的對談。他倆在夕陽下的城牆上並肩而坐,雅思明的黑馬也和他們一起眺望浩大的天空。
叡辛遠眺萊欽城的方向,雅思明也追隨著他的視線。
不論是石牆那粗糙而乾爽的觸感,還是他們這對準新人所嗅聞到的彼此鼻息……那一刻,叡辛真正感覺自己活著。
也許是因為感覺徹底活過了,這兩天發生的事顯得虛假又奇怪。
叡辛相信米妍也和他有著一樣的感覺。他倆的視線常在滿室的閒雜人等中交會,而她也總是立即回應叡辛提出的問題。
他的確有很多疑惑,這也是他急著想和克萊納說上話的原因。
「不知道為什麼,克萊納看起來和皇后殿下與其他朝中重臣都不太親近。相反地,在我的城邦,軍人願意和僭主的家族同桌吃飯,反而會視為家族的榮耀。」叡辛想了又想,正打算離開巡靈儀式,這種詭氣森森又制式的集體活動,其實也不太適合他。
此時,米妍卻拉著他走到廚房的側門邊。她仰起頭,手指著南邊。
「**練兵場。要跟他單獨說話,現在就要過去,邀他參加儀式。」
「妳叫我現在過去邀他?但連我自己都不想去那個儀式了……」叡辛承認自己動搖了。
「**儀式中,隊伍會拖得很長,要找人講話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搭話也很自然,所以你一定要參加。」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叡辛被說服了。
「**我也想看他。」
「妳說克萊納?」
她點點頭。米妍提到克萊納時,眼中充滿擔憂。雖然她很年輕,卻比叡辛這個外地人還瞭解克萊納的事。幾年前,這裡的人們大概都把雅思明和克萊納的事情當作家喻戶曉的故事傳頌,直到他遠走北方。
米妍走在叡辛前頭帶路,她的步伐一向是那麼急。叡辛心想,沙藍諾的女孩走路似乎都挺快的,雅思明也是。
和米妍走近操練場邊的碉堡時,兩旁重裝備整的軍士們自動往兩旁一退,他們腰間的長劍擦上鎧甲,整齊地猛然一震。
彷彿無視於大批軍士的注目,米妍毫不遲疑地轉進結構複雜的石廊,帶著叡辛在一處酒紅色的廳門前停下腳步。對開的沉重門扉上,用墨汁和金粉畫著一隻舞爪的飛鷹。
叡辛與米妍站在門旁等克萊納出門。他應該正在更衣整裝,準備前往正殿參加眾臣們的晚餐。
軍靴的腳步聲近了,克萊納輕輕推門而出。光影分明的大廊裡,他那抹毫不矯情的淡淡哀愁,正自然流露著。褐髮將軍皺著眉,凝視昏暗光線裡的少年王子。王子的黑髮剪得短而俐落,髮色卻耀眼如晝,身著絲絨黑服。
少年的眉宇間帶著一抹青春的灑脫,真誠的綠瞳炯炯如星。
「王子殿下。」克萊納低下頭朝對方行禮。
他自然認得眼前的人是萊欽城的叡辛王子,昨夜主持守靈儀式的人。將軍向王子行禮的同時,叡辛也略帶倉皇地做了同樣的動作。
克萊納也與米妍打了個照面,女孩對他微笑。
她看得出叡辛的思緒相當紊亂,但他卻依舊率真地回視著克萊納。
「將軍,久仰大名,終於見到您了。我是叡辛.霍爾克斯。」
「王子殿下,幸會,恕末將怠慢了。」克萊納屏著氣息行禮。「這幾天忙著整頓軍務,尚未和宮廷的貴賓們碰面。」
「沒關係,其實是我自己懶散了,我應該要主動來找將軍您的。」叡辛握住將軍的厚掌,再困窘地放開。「雖說……我們已經在昨晚的守靈儀式見過了。」叡辛緩和著說話的節奏,低下腦袋晃了晃。「抱歉,我沒睡好,現在也說不出什麼有禮貌的話,只是想來邀將軍閣下參與今晚的守靈活動,我想您也發現了,宮廷裡似乎有很多複雜的事情……」
「恕末將直言,殿下……雅思明殿下的事情,還請您節哀順便。」
叡辛傻了一下,克萊納搶先說出他想講的話了。
米妍輕柔地抓了抓叡辛的衣擺,暗示他別想太多。
「至於沙藍諾城與萊欽城即將簽約的事情,末將也聽說了。」克萊納用正直的藍眼望著叡辛。「殿下請不必過度擔憂,若有需要末將效勞之處,請儘管提出來,在下當盡一己之力協助您。」
叡辛感覺一陣暖意流進了骨髓裡,這反應也寫進了他的表情。「將軍,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謝謝您……那麼,先不耽誤您的用餐時間了。晚上守靈見。」
克萊納朝王子行了告退禮。
叡辛轉身時,彷彿聽見克萊納鬆了口氣的輕嘆聲。此刻,侍女緊緊揪住王子的袖口,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他拍了拍她,王子知道,他們遠比自己更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