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相遇的那一天
叡辛有雙湖泊般碧綠神祕的綠眼，像貓一樣充滿好奇心，在如此拘束的宮廷氛圍中，那雙眼睛充滿火花，近乎到了不禮貌的程度。他眼底的綠色不只像湖泊，更像那種與世隔絕山脈的靜湖──特別純粹，也充滿著透明的傲氣。此刻，叡辛的綠眸打量著那些皇族以外的聚會成員，包含了內閣總理托翰，還有另兩位擔任皇室國務諮詢的助理大臣們。
他們很快地就將話題引領到宏觀的層面──該如何對沙藍諾人民發布雅思明的死訊呢？該怎麼處理未來的繼承權問題呢？他們一一地將問題端了出來，先等皇后與翠夫人解答，再禮貌地批評著她們。
「可憐的雅思明，看來我們之所以聚在這裡，並不是要緬懷她的死。」叡辛心想。
「為什麼此時要談論政治？我有種被冒犯的感覺。」翠夫人一皺眉心，炯亮的深紫雙眼朝兩位助理大臣對了過去。王子心想，她真是好樣的。
「政治不該是現在的主題吧？」翠夫人如此說道：「雖然我認為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的確有其必要……然而，你們想想，倘若等等就問叡辛王子他今後的打算，他會做何感想？在第一個守靈夜就討論這些，成何體統？」
叡辛昏了一下，只得僵坐不動。
「翠夫人，其實微臣認為眼前最重要的，並不是萊欽城的邦交議題，而是雅思明死訊的發布……如我剛剛所說的，我們有必要暫緩這件事，畢竟人民才剛準備好迎接友邦與公主的喜事，挑在德昂節前夕就宣布這些，或許太過殘酷了，而且……恐怕有辱邦威。」
「為什麼會有辱邦威呢？」叡辛有些聽不下去了。
「呵！王子殿下或許不瞭解，其實我們議會內有部分反對黨，對於雅思明的血統問題曾經吵過一陣子，他們認為公主殿下是『新沙藍諾人』，這是缺乏王位繼承資格的一種證明。因為，容我提醒您，東大陸各城邦的皇室都來自於歌頓王朝，唯獨雅思明公主是混血，也就是她的生母──莎皇后是純正的沙藍諾人，不帶一點歌頓皇族的血……」
「托翰的意思是，如果在這時候宣布雅思明的死訊，外界可能會揣測，公主之死與反對者所爭論的血統問題有關。」翠夫人解釋道：「而我們的確也無法證明雅思明為何而死……所以大臣們希望在這幾天之內緊急做些調查，以釐清公主之死與繼承權爭議之間的關係。」
「但醫生已經做出聲明，雅思明是死於急症的……」黛皇后強忍著眼淚。「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發布死訊？這對於人民和友邦來說，都是一種欺騙的行為。」
叡辛無從插話，而潔斯也用眼神暗示著他「少發問」。
他專注於聆聽，過了許久，才發現腳邊有陣騷動。大概是大人間的沉悶話題，讓這兩個小王儲厭煩了吧！其中一個王儲彼得鑽到了桌下，恰巧溜到王子的腳邊。
「嘿！不要躲在這，怎麼了？你想吃我盤子上的果凍嗎？」叡辛把手伸到桌巾下，拍了拍餐桌下的彼得。
此時，黛皇后突然將身子傾了過來，叡辛來不及迴避這位淑女，只能直視著她臉上的淚痕。
「殿下……」她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調耳語道：「我想請你帶孩子們出去透透氣好嗎？他們和雅思明一向很親，現在這種氣氛只會讓他們更疑惑而已……」
叡辛只有點頭的份。
「你要過來嗎？」他問另一位小王儲哈瑞。哈瑞抓了幾顆軟糖，便飛也似地衝了過來。
「有這位年輕人在真好。」黛皇后轉頭對潔斯稱讚道，而她只是客套地笑笑。叡辛很討厭潔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孩子們說，想要回靈堂。幸好今晚不需要王子本人守靈，等叡辛帶孩子們做完他們想做的事，就可以早點退席了。
遠處大殿的白燈籠融化在月光裡。叡辛雙手分別牽緊兩位小王儲。他想著，原來牽幼小的皇室成員感覺是這樣，並沒有什麼特別，他們的小手有些冰涼，纖細也柔軟，就像小鳥的羽翼一樣。
在夜裡漫步時，叡辛看著兩個小男孩那微微泛青的頸動脈，猜想著他們體內是否也流著歌頓皇族的血液？那可是西方最強大最凶悍的皇族呢！他們的血管應該會稍微粗壯些，血液也會淌動得更洶湧、湍急吧？
「那些要臣們剛剛說了，雅思明全身上下只有一丁點歌頓血，如果從血統這方面來看的話，我們都一樣，都是歌頓皇室眼中的賤民吧？我，土氣的鄉下貴族，還有雅思明，繼承權倍受爭議的沙藍諾公主。為什麼要我們結婚呢？我的到來，對雅思明的繼承真會有好處嗎？雖然雅思明本人已經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了，但我還是想要找出答案。如果找出答案的話，萊欽城的未來也能獲得基本保障吧？」叡辛替自己的未來感到悲哀。
大殿內，只剩十多個帶著鐵面具的侍衛站崗。他們用毫無感情的眼白在面具後面向叡辛致意，孩子們搶在前頭，穿越英挺如巨像的衛兵群，步伐輕快。
關於這位未婚妻，王子所能記憶的事情並不多。事實上，剛來到沙藍諾時，他心中滿是偏見與疑惑。那時，叡辛王子還未見過雅思明，就跟普通的年輕男孩一樣，對於未知的少女難免抱有期待。但他並不迷信童話，反而害怕婚姻。萊欽城的少主成了沙藍諾的王子，忐忑不安地來到這座海潮之城。
沙藍諾的黛皇后披上隆重的海藍紗袍，親自到城門口迎接他。重要的官員全都簇擁在王子殿下的坐騎旁，浩浩蕩蕩，伴他進入宮殿的黑牆。
這是叡辛王子首度在那麼多異邦人面前公開露面，不過他懂得在第一時間內收斂起驚訝的神情，大度而聰巧地從馬車的窗口探出手臂，回應眾人的歡呼。
王子也對沙藍諾的財力開了眼界──每座殿室都巨大而高聳，室內的地板與牆壁有些是由木料與竹材建造，充滿東方風情。
氣候方面，王子還頗能適應。沙藍諾的位置就在萊欽城的東南方，溫暖的陽光與強勁的風，全都和萊欽城一模一樣，只是海風的氣味更強些。
街道和宮殿的建築規模比萊欽城大上幾倍，叡辛感到頗為新鮮。整個早上，他僅是費力地在墨黑色的瀏海下維持著笑容，舉手投足之間，也盡量表現出王子應有的翩翩風度，任憑皇族與護衛隊陪擁著他，巡遊宮裡的主要殿堂、城牆、水道與木造長橋。所有臣僕皆欠身恭迎，誠懇地歡迎他的到來。
當天下午，侍女們接待他到下榻的住屋，那是沙藍諾主要宮殿群外的一幢米色塔樓，位於黑白交雜的木造建築群之外，猶如星系外的一個微小光點。
裡面陳列的物品多是萊欽城見不到的──鮮豔的巨幅魚形風箏、玻璃風鈴與玻璃燈罩，還有各種口味奇特的軟糖。房間沒有華麗的壁紙，只有溫暖的橡白木地板陪襯著簡單的家具。
家庭教師潔斯替叡辛脫去深色的披風，熟練地找到了衣架的位置，又邁著幹練的步伐上樓查看叡辛的住房。
叡辛坐在午後慵懶的日光中，纖長的睫毛篩著光線。一陣淡淡的睡意向他襲來，直到窗外的某種噪音將他喚回現實。
雖是現實，陽光卻將窗景漂染得如夢境般柔和。窗外，不到一個宅第的距離，正橫越著足以眺覽全宮的石砌空橋。
玫瑰色的石橋鑲在城牆上，上頭蓋著護衛們居住的迷你碉堡，溝道中湧流著徐徐的金色水流，從那座空中長橋奔洩而下。
長橋距離之近，叡辛甚至可以看得見上頭的一名少年正在洗馬。少年綁著金色短馬尾，他捲起灰藍色的褲管，精瘦的手臂挑起水桶時，背脊上隨之隆起淺淺的肌肉線條。
少年的斜前方，聳立著一匹高大漆黑的駿馬，馬腹正流下晶瑩而雄偉的水瀑，恰巧擋住少年的面容。叡辛只知道對方穿著短袖的墨黑上衣，腿部噴濺了幾道水漬。
老盯著高處的人兒不放，也瞧不見什麼。叡辛打了個呵欠，將視線移回房內。他知道自己得好好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至少先打個盹，安定一下精神吧！
恍惚之際，叡辛聽見了木桶落地與清脆的馬蹄聲，緊接著窗外便擦起一道低悶的短音。
那聲音粗魯卻迷人，像夜梟落在窗櫺前。
叡辛皺了皺眉頭，直到第二聲、第三聲短音落在他的窗邊。
王子終於不耐地挑起眼，往上望。
一名少年正微笑著蹲在高橋邊。他身子探得很近，一手拎著小石子。
「你是叡辛嗎？」那是明亮而豪氣的一聲詰問。
叡辛呆愣著點了點頭。
「那正好，終於見到你了。」少年說：「我是雅思明。」
「雅……雅思明？公主？」叡辛不掩稚氣，連忙推開窗戶。
「嗯，我就是。」雅思明微笑地蹲在石橋邊。王子逆著陽光仔細瞧，才注意到她那濺上水珠的細白脖頸，與淡粉的脣彩。極地野狼般的灰藍大眼與濃色平眉，溫和地舒展著。她不但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性，還是個美麗的女孩。
叡辛笑開了顏。「公主殿下，日安，我是萊欽城的叡辛。」
雅思明將身子探出牆垛，笑得憨厚，聲音悅耳如長笛聲。「呵！他們還要我梳頭和換衣服才能來。沒想到在這裡就見到你了，真巧，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一直很想早點見到妳，我想向妳說明……呃……說明一些事情。」
「我也是一樣。」她直率地說，像是在對一個朋友展開日常談話。「我想，我們可能結不成婚了。」
「天啊……妳知不知道我有多感謝這句話。」驚訝與喜悅頓時溢上叡辛的臉。
他與雅思明相視而笑。
「喔！我帶了花，殿下。」叡辛抽開眼神，退回房間深處的陰影中，從行囊中拿出一串花束。
快步踏回窗櫺前，他抬臂將花束往上拋去。
花束飛進了白金色的陽光裡，穩穩地落進雅思明修長的雙掌中。
看見那花束飛翔與雅思明笑著的模樣，叡辛也瞇起綠眼微笑。「就算當不成夫妻，或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吧？」當時，他這麼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