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最後一面
位於廚房忙著的米妍,輾轉聽說了東殿傳來的騷動,但具體無法知道是什麼緣由,親衛隊的調查小組行蹤,也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被僕傭們理解的。
不過,對於被鎖在大殿中的叡辛與克萊納而言,身著赤紅手肘護甲、帶劍進入彩排儀式的黑衣親衛隊員,著實讓他們感受到一股不凡的壓迫感。
調查小組的手腳都穿戴上紙套,口鼻也蒙上黑罩,幹練地在棺材周邊取證。此外,調查小組的組長西隆也不受親衛隊隊長史賓所指揮,雙方獨立作業,一面聽取口供,一面請在場者簽下保密聲明文。
「在狀況未了之前,私自對外界透露案情者,得以聖鎧殿與沙藍諾軍法處以叛國罪。」
叡辛沒想到負責皇族維安的親衛隊有如此大的權限,有些緊張。
「別怕啦!若是都像古早時代那樣王權獨大,喊斬便斬,你這個異邦人才更要小心。」潔斯仍用挖苦的語氣提醒著叡辛。
「我沒在怕,只是好奇,原來沙藍諾是這樣處理祕密案件的。」叡辛看著對面氣定神閒的克萊納,還真羨慕他那副見識過大場面的英雄風骨。就在自己擔心東擔心西的當下,克萊納竟還有那份低聲安撫翠夫人的心情。
而且黛皇后也非常依賴他,仰著頭親暱地對克萊納交換意見。
不過,叡辛也不是沒發現,史賓與其他將領看待克萊納的眼神有些微妙,八成在想他明明已五年沒回城,卻還能被王族如此信任吧!
放置公主空棺的這棟黑檀色大殿,頓時成了調查中心,不斷地有昨晚至今晨守班的衛士被叫來問話,對於屍體是如何憑空消失的?一時半刻也無法有結論。為了表示尊敬,一頭紅色捲髮、緊身黑衣配上黑披風的親衛隊調查小組組長西隆,親自從大殿的另一頭走來。
「翠夫人、皇后陛下、王子殿下、各位長官,謝謝您們協助調查,很抱歉耽誤各位這麼久,請先回到各自的崗位休息,今天午夜我會親自向各位說明調查的進展。」西隆沒有史賓跋扈的態度,年輕的雙眸炯炯有神,看得出是出身於貴族家族,也接受過嚴謹殘酷的軍事訓練,是十分可靠又應對得體的人才。
出了大殿,重返自由的叡辛動了動僵硬的頸子,轉頭尋找克萊納的身影。
克萊納用眼神暗示他等等見,才一轉頭,就遇到了守在宮外樹影處的米妍。
「米妍!」克萊納險些撞上她,驚訝地問:「妳是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妳應該知道,調查的進度都不能透露的。」
米妍的個性比雅思明沉穩些,她會毛躁地趕到這裡,一定是真心關切著葬禮彩排的一舉一動。
米妍舉起手中的紙冊,上頭寫著如下的訊息:「**我是來告訴您,我想到額外的線索了。最近這兩年來,公主有時候會請病假,說是生理痛不舒服。但因為這已經是這兩年來的常態,也是女孩子比較私密的事,所以一開始沒有告訴您。」
克萊納訝然將米妍領到高聳樹林造景的樹蔭下,堅毅的眉峰線條,也因此揚了起來。
「妳認為,她不是單純地請病假,是嗎?」
米妍又翻了手冊的下一頁,也依舊寫著滿滿的娟秀筆跡。
「**其實,這幾年來,公主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而且她是真的會使出軍人反跟蹤的技巧,有時候還會擅自出宮,我試著跟上她,卻根本沒有辦法。不過,時間久了,我們侍女之間也倒是有了默契,一開始以為她在宮外有另外喜歡的人,但公主好像都是去買一些東西……也許是解除壓力的方法吧。將軍,或許下面這些要求有些太過了,但我希望您不要把調查的工作交給親衛隊……能請您私下調查這件事嗎?即使是很零碎的情報,或許都能派上用場。」
米妍說出了克萊納這幾天的迷惘。他並非不信任親衛隊,而是,雅思明雖然不在了,但他依舊想為她做些什麼……
「謝謝妳特地告訴我這些,米妍。聽了這些情報,若對釐清真相有幫助,我很願意一試。這是目前我唯一能為公主做的事了。而且,光是想到有人竟然偷走了她的遺體,我就感到氣憤難耐……恐怕這件事跟叡辛王子的婚訊也有關,他也告訴了我不少線索。」
「**我也信任王子。他有雙不會說謊的綠眼睛。」
米妍在紙上寫完,真誠地點點頭。
「 看樣子,我們也該去狩獵了。」克萊納望著再兩小時後就要西沉的落日。「趁現在親衛隊都忙著處理遺體失蹤與歌頓來訪的事,出發吧!」
※※
一藍一紫的披風,在原野的冷冽空中飛舞。漫天綠意中,白馬與黑馬並肩而行,黑馬的主人是個騎士,而白馬載著一位少年王子。
騎士的披風藍得像朝陽升起時的大海,沉穩卻耀眼,襯映他眼底那抹陰鬱的藍。王子有雙貓般的綠眼,披風上神祕卻帶點濃郁妖豔的紫色,恰如他高貴而招搖的俊美外貌。
王子與騎士並肩狩獵,這是沙藍諾從不曾有過的景象。因為,女系家族的沙藍諾從未出過王子。
即使此刻的王子是異邦人,但從騎士些微保持距離、控住馬兒減速走在後頭的恭敬模樣,也顯示出他對王子的敬愛之心。
偶爾,騎士會伸直手臂指著遠方,對回頭傾聽的王子說些什麼。風聲掠過草海,兩人的對話有點嚴肅,卻仍可聽見王子爽朗的笑聲,騎士為難苦笑的模樣也清晰可見。
或許,是感情很好的一對主僕吧?
徒步踏過草地採摘野莓的農家女孩若是望見他們,一定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待了五年的北沙藍諾……是在那個方向嗎?」叡辛望著遠方問。
「是那裡。」克萊納不慍不火地指著正確的方向。
「北方算是軍事重地?」叡辛問:「聽說沙藍諾的三特產之一,承接神的意志、操縱巨大金屬鎧甲在空中作戰的天鎧使,就在那裡訓練。」
聽到外邦王子對自己的軍事特色有所認知,克萊納變得神采奕奕,海藍色的眸子也亮起。「是的!只要是受到聖鎧殿冊封的騎士團,各分支都在北沙藍諾訓練,那裡或許在外人眼中是窮鄉僻壤,但那裡卻有著美麗山脈的極景,是讓人身心純淨的好地方。」
「所以你並不想念這裡嗎?」叡辛倒是很訝異克萊納如此珍惜他在北方的軍旅生活,但話一出口,叡辛就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嗯……當然想念南沙藍諾,但既然是公主親自簽字的軍事命令,我本來就要懷抱尊敬的心情前往。五年前是如此,最後一次見到公主……兩年前她到北方去看我……不,去閱兵時,我的心情也始終沒有改變。」
克萊納的藍眸中滿是汪洋般的豐沛情感,炙熱的忠誠伴隨著午後陽光投射在他的眼中,讓叡辛一時失去了言語。
沉默半晌後,王子繼續策馬走向荒野林地。「我們來談談彼此最後一次見到公主的狀況吧!搞不好會有什麼線索。」
像是一把鑰匙般,叡辛的問話開啟了克萊納封印已久的情感。奇怪的是,在得知公主死訊的這幾天,克萊納刻意去想的,都是雅思明還小的記憶。
而兩年前,彼此見最後一次面時,雅思明已經是個成熟女孩了。她十八歲那年以閱兵為由,忽然北訪軍事要寨,快信中還特別提到,要由克萊納親自接待。
克萊納才期待了兩天,雅思明就帶著笑容出現在北方城外。
當時正值夏天,她穿著深藍色的短袖長洋裝配上米色短靴,頭戴淑女款式的大帽簷黑色藤編帽,面容因帽簷陰影而顯得模糊,脣邊那抹妖豔的脣膏卻讓克萊納感到陌生,一時噤了聲。
「什麼嘛……認不出我了嗎?是我啊!」她用銀鈴般的清亮聲線笑著叫道:「阿克!」
「公主殿下……」慢半拍的克萊納真誠地露齒微笑。
兩人一路上試著寒暄,但即使雅思明仍像以前愛笑、說話沒大沒小,但她提到的話題,克萊納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跟上。
「去年的德昂節晚宴,我特地叫史賓請你回來參加的,沒想到三年不見了,你還是沒回來,也很少回我的信……一定很忙吧?忙到都不要我們了……」雅思明仍像個小孩般仰著粉頸,向比自己高上兩個頭的克萊納撒嬌。
「不,末將豈敢……德昂節確實在替長官代班,不敢懈怠。殿下的來信,我都有回覆的。」
雅思明皺了皺鼻子,尷尬又純真地笑道:「講得好像你逼不得已才回。有啦!我是有收到幾封回信,但你寫的都好短。」
「很抱歉,末將……」
「不要再道歉了,搞得好像我才見面就怪你一樣!來,跟我介紹一下這個軍營吧!」雅思明總是很機靈,遇到不願持續的話題就快速轉向。然而,這也是克萊納第一次感受到,主僕間的距離不在於地理上的遠近,連時間都是一大考驗。
「沒想到北沙藍諾這麼涼!」依稀還記得雅思明抱怨道:「馬車裡很熱,我才換了裙子,最近這幾年我比較願意穿裙子了。好看嗎?」
沒發現雅思明提問時期待的眼神,克萊納只是忙著遞出自己的軍衣披到公主肩上,畢竟,她喊了冷。
「阿克,所以你覺得不好看?」
「好看。」克萊納無法直視雅思明的眼睛,低頭恭敬地回答。
「什麼嘛……阿克還是一樣這麼不愛誇獎人呀?當你的屬下真可憐。」
邊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雅思明的嬌豔與大方,克萊納銘記在心。只是,怎麼樣都無法輕鬆地對她說出一句稱讚的話。
此刻,叡辛在一旁文靜地聽著這位將軍的回憶。他知道克萊納或許省略了一些細節,但叡辛特別在意的,是雅思明對話中提到的信。
「公主一見面就問你信的事情,又提到了一些南沙藍諾的人……公主寫的信,你都有回吧?」
「當然。只是礙於身分,無法常常主動發信給她,就是等公主過年過節來信的時候,末將再於一、兩週內回覆。」克萊納老實地低語道。
「為啥不能主動發信啊?連這個都要等!」想不到叡辛竟也唸了他一頓。克萊納還真不懂自己哪裡錯了。
「不過……」克萊納努力回憶道:「自從我們兩年前最後一次見面後,公主的信就少了很多……我想,或許她是覺得彼此的生活圈差距太大,也沒什麼好聊的……多半是一些問候的內容罷了,很少深談什麼。」
「你別自己亂猜!」想不到叡辛又不耐煩了,回頭直接瞅了克萊納一眼。「總之,我覺得信的事情怪怪的,你自己也說過,公主理所當然地提到某些人和事,但你卻是第一次聽到吧?難不成……你們之間的信根本就沒有被好好送到?」
「你是在質疑親衛隊密使的傳遞能力嗎?」克萊納反思幾秒,終於開始認同了叡辛提到的可能性。
「總之,我不覺得公主見了你一次就會忽然疏遠來信,她應該非常想見到你。幾年才見一次,對她而言一定很不好受。」馬背上的叡辛認真地回首望著克萊納的藍眸。「因為,她寫給我的每封信,都提到了你!」
「真……真的嗎?」
「騙你做什麼?雅思明不只每封信都提到她有位像兄長一樣的愛將旅居在北方,就連跟我見面時,也會一直提到你。」叡辛率直地苦笑道:「所以,我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
飽滿而直接的情緒,令克萊納一時無法轉化成感激的言語,心底卻抽痛了起來。
一想到公主,心又怎麼能不痛呢?
知道克萊納正努力隱藏著情緒,叡辛別過頭去安撫著前行的馬兒,不想讓這位將領感到尷尬。
「那……現在換我來說說我與雅思明上次見面的狀況吧!」為了轉換氣氛,叡辛揚高了乾淨如山泉的聲線。
橘金色的夕陽,如火焰般逐漸降臨大地。
「除了確定過彼此不結婚這個共識之外,我們初次見面就聊了一個多小時,沒有外人的叮囑與陪同,就那樣穿著便裝坐在城牆上……嗯,當時也有和現在一樣的溫暖南方夕陽,就像這樣籠罩著我和雅思明。」叡辛回憶道:「我曾問她,不結婚,那我們要怎麼辦?」
「雖然不結婚,但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當時,雅思明暖暖一笑。
「你是說,以同盟的方式,保持沙藍諾與萊欽之間的軍商關係嗎?」叡辛深覺這是個好主意。歷史上有許多非婚姻而成立的同盟照樣運作得很好。而用婚姻綁住的外交關係,也有許多分崩離析的例子。叡辛雖常在自家的歷史課上睡著,但這點概念他還是有的。
「只是,我們不結婚的話,會有很多人很生氣,還得熬過他們那關呢!」雅思明翻起白眼做了個鬼臉,叡辛也感同身受地翻了翻眼皮,兩人哈哈大笑。
「除了我們的爸媽之外,還有誰會生氣呢?」氣氛沉澱下來後,叡辛望著滿天的星斗問。
「很多人呢……」雅思明嘆息道:「因為我是沙藍諾混血,結婚的話,才會讓我在宮中的地位更穩固,我祖母翠夫人、我媽媽與重臣親信們,大家都希望我未來能以女王之姿登基,若不結婚,除了結盟之外,我在宮中的地位也會回到原點。對於你來說,也是如此吧?」
「是啊!我原本來沙藍諾的原因之一,正是因為在這裡一入贅我就是王子了。但現在,我恐怕只能以少主的身分回城去,倍受恥笑了。雖然,我是不在意啦!」深怕影響到雅思明的決心,叡辛笑道。
當時,叡辛知道他們彼此都是認真的。也因此,叡辛問雅思明該怎麼向眾人解釋婚約失效時,她語重心長地望著夜空。
「我還在想辦法,若有什麼新的想法,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只是,偶爾也會想忽然離開這裡,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用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