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過眷村。
不是熨著時代傷痕的那種,但同樣穿街繞巷,記憶翻過圍牆跳下來,而我精準地接住。那是父親公司的員工眷舍,在山坡上,十來棟兩層樓平房,連棟而下,因格局方正而像乳牙伏貼;每戶屋前,各有一株山櫻花,小學三年級,我收集花瓣與果實,搗成花果醬入「茶」,並邀請隔壁女孩前來「共飲」,自以為風雅,看在大人眼裡不過是家家酒,彼時我們不知道真要辦個家,有多難。
櫻花樹下有個廣場,這裡就是我們的兒童樂園,總一起玩「紅綠燈」,扮鬼或抓人,追逐或閃躲;孩子們預演紅男綠女,而嬉鬧聲像炊煙四溢,待晚餐時間一到,媽媽開門喲喝,氣勢驚人,連「鬼」都要乖乖入甕。
之後,父親的公司開始轉型,資深員工紛紛調職、退休,山坡上的小屋榮景不再,先是蔡家兄妹、強強、皮蛋,再來是最會念書的吳小宇、最漂亮的琦琦……接著,與我共享下午茶的女孩也走了,再一刀剪斷留了六年的長髮,童年的盛宴就此結束。升國二那年我離開眷村,山櫻花並沒有告訴我,這髮型是不是挺尷尬的?
像暑假裡,男孩倏忽抽高的身形一樣。
那群男孩裡,皮蛋最恣性妄為,他喜歡抓著蛇到處嚇人,還打破過幾個小孩的頭;其實他只小我一歲,但因為晚入學,永遠成為了落後者。皮仔從生下來就開過無數次的刀,好不容易保住性命,於是家人完全由著他;原先我也討厭他,但總有人不親土親的情分在,多年以後我們曾聚在一起,聽他滿不在乎地說上次又進了開刀房。我問他是不是喜歡過B棟的琦琦,他楞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複雜情緒:「不是琦琦,是她姊,小六那年……」
小六?那會兒我正忙著什麼?是郵購還是收集香水筆?我竟錯過了這一段!看我陷入沉思,一臉惆悵,皮蛋忽然笑得前仆後繼:「騙妳的啦!我那時忙著收病危通知欸,怎麼可能!」
我差點忘了,皮蛋好幾次差點掛掉。
他笑得放肆,但眼裡有霧,我沒有再掀開什麼。
在研究所即將畢業前夕,我再度回到廣場,所有的平房都已拆遷,留下一個、一個方形的凹洞,像是被拔除的牙那樣酸軟;至於山櫻,本來就是旋生旋落,此刻依然安靜佇立,我告訴她這些年我還是追逐、閃躲或者被抓,只是再也無處可去,再也不喊救命,而我郵購的鐵石心腸,始終沒有來。
橫豎人生就是黃燈吧,再躊躇也得決定,過,或者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