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去接近天空的地方。
看過各種各樣藍天白雲的照片,都是視而不見,現在卻想接近那一片廣濶。
決定去馬鞍山的昂平。
以前和一群攝影愛好者去過那裏,不需要走太多路,卻有著適當的高度,大片的草地,頭頂穹蒼,面向海洋,是看天空的好地方。
我背了約5公升的水、米糧蔬果和肉類,翻出封塵的露營裝備,便出發了。
小巴停在馬鞍山燒烤公園,接下來便要步行。
沿途是小村落、鐵皮屋和廢置汽車,山林蔥郁,遊人如織。一條山澗從山上蜿蜒而下,小孩和小狗跳入澗中玩得興高采烈。這也是崎嶇的一段,背著快十公斤的行李,走這段路真是大挑戰。
很辛苦地到達了目的地,我沒有去康民署的營地,那裏圍著樹和燒烤爐,一想到就壓抑。
在營地對面的大草坪,找了個景觀最濶的地方,安營紥寨。
在這裏我見識到最寛廣的天原。
遠處一道乳白,將天海劃分為二,藍綢緞一般的海洋撒著點點白帆船,海中生出山巒,一波一波推向天邊;天空明晃晃的,上面飛著老鷹和滑翔傘,大片碧藍傾泄而下,灌滿兩眼,眼睛頓時被洗得清澈透亮,舒暢無比。
正在全神貫注,冷不防一頭黃牛走了過來,嗅我的袋子,攻擊性倒沒有,卻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怕,它會走的。”一把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
扭頭,是一個梳馬尾的女孩,大學生的樣子,眉眼長得像蒼井優。
我問她:“這牛怎麼了?”
“它只是來找找有甚麼吃的。”
“滿地草,不够嗎﹖”我環視四周。
女孩笑了:“現在牛變了,愛吃肉。”
“甚麼?”我下巴掉到膝蓋上了。
“都是野餐的人太多,牛吃了他們的烤肉,就不怎麼肯吃草了。“
無言。
“你幸虧沒有白色紅色膠或百佳膠袋,它們認得那是裝食物的,就會搶。”
“還這麼聰明。” 我印象中純純的牛啊。
“就這麼聰明。”女孩一笑,拉開帳幕,鑽入帳中。
我也拉上營,拿上相機,四處走走。
草坪盡頭是大金鐘,翻過大金鐘便是馬鞍背,過了馬鞍背,就是吊手岩,說不上十分險要,卻極需要體力,四肢疏懶的我今天不想找死,便在草地上轉。
草地上到處是人,大多是從大金鐘上下來的,也有和我一樣從馬鞍山公園上來,坐著看風景、保持距離地給黃牛拍照;一批批的南亞女傭,興奮地尖叫、自拍,差點把皇后像廣場搬上來了;還有大群的普通話客,他們已把廣東的名店都踩平,現在踩到郊外來。
這樣胡亂晃了一圈,已是黃昏。
因為向西,天氣又好,所以既看不到日落,也沒有晚霞。
回到營地,看到隔壁女孩坐在草地上,拿著素描本寫生。
好一幅肖相圖,忍不住悄悄按下快門。
然後,開始準備晚餐。
山上沒有電視,有的是時間,今晚的晚餐會很刁鑽。
失聰的貝多芬作出傳芳百世的美妙音樂 (好吧,我不會欣賞);聾瞎的海倫凱勒做了講師,出身於與美食無緣之家的廚神,又怎會因為在荒山野嶺而虧待自己呢﹖
為了不破壞環境,我也是花了心思的。
我選了塊泥地,舖上錫紙,才在上面放爐蒸飯。
蒸好飯便是好戲上演。
我在爐上安裝好架子,取出豬肉,包上錫紙烤起來。
豬肉在家就弄好了。
為了烤得好些,切了細塊,然後用五香粉、鹽、糖、柱侯醬、叉燒醬、生抽、薑汁和紹興酒調的汁,醃了一晚。
肉會在烤製的過程中流出水來,所以中間要取下,倒出汁水,再塗上蜜糖繼續烤。
女孩聞到肉香,好奇地跑過來看:“你在做甚麼﹖”
“烤叉燒。”我很得意。
“哇!好厲害!”
“你的晚飯呢﹖”
“麵包。”女孩感到自己太遜了。
“那一起來吃吧。”
“不用不用,你自己吃吧。”女孩忙搖手拒絕。
“不要緊啊,我多做了份量呢,你要有朋友,也叫來一起吃。”
“我一個人!”
“啊,都是一個人,就別客氣啦!”
“那……謝謝啦。”
幾次來回,香噴噴的叉燒終於烤好了。
又煎了兩隻荷包蛋,煮了油菜,將飯分別用煲和蓋盛著,鋪上叉燒、蛋和菜,色香味俱全的黯然銷魂飯,便做成了。
這時天色全暗了,大海和天都沒入黑暗中,只有船只來來往往。山下的高樓大廈透著燈光,星星點點,倒像一座座華麗枱燈。
女孩坐在我身旁,一臉幸福地說:“露營以來,這是我吃到最好吃最豐富的一頓飯。”
雖然好像誇張了點,但聽在耳裏,還是無比受用。
我說:“連麵也不煮嗎?”
“不想拿太多東西。”她搖搖頭。
那也是,我一個大男人背這些東西上來,已累得快心臟停頓,何況一個弱女子。
“你真的很會做飯,你是廚師嗎?”
“不是。興趣而已。你呢,還在念書?”
“像嗎?”女孩笑得很快樂:“已工作兩年了。”
“哦,看不出來。”我又問:“一個人來露營,不怕嗎?”
“沒法子,朋友都怕辛苦,不肯來。而且……”女孩吃下一口肉:“哇,真好吃!而且,我喜歡畫畫、看星,她們不喜歡。”
“你喜歡看星?”我心下一動。
“嗯。很無聊吧?”
“怎麼會。”我想起那個難忘的女人。不知她在哪裏,怎麼樣了。
吃完飯,我搬出腳架和相機,按女人教的方法,拍攝銀河。
雖然天空很清,但山下燈火通明,遠處又有船和燈塔,星星並不比我天台上的多。
有點失望。
我沒有下載星座App,而是按網上的人指示,把鏡頭對著東南方,然後,按下快門。
相機上顯示的星星,果然比實際上多了很多,中間還有一塊淡淡的乳白紗帶。
這就是銀河了嗎﹖
女孩探過頭來,睜大雙眼,看看天空又看看相機:“哇,好神奇!連銀河也照到啊!太神奇了吧!”
“你也知道銀河?”
“當然了。”
我仰望夜空,無法搞清楚那些星星誰是誰,誰又和誰一組,卻想起在那晚的蕩漾,久違的燥熱感,不合時宜地竄上小腹。
真該死。
正在燥動不安,不提防一道細長的亮光閃過,我和女孩異口同聲叫起來:“流星!”
都為這個意外驚喜歡欣不已。
這樣一來,竟忘記了燥熱,反而升起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洋溢著全身,我想起那被人說到土到爛掉的詞語:幸福。
幸福就是看到美好的東西;
幸福就是看到美好的東西時,有人分享,有人和自己同步感受。
今天突然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很寂寞。
即使燈紅酒綠,即使溫香軟玉,也還是寂寞。
就是因為無法分享感受,互相明白。
那些相伴,明明如此緊密,隔膜卻那麼大。
我把女孩的照片給了她,女孩很開心,愛不釋手。
我們索性坐在女孩的營前,一邊看星一邊聊天,等著捕捉下一次的流星。
女孩回憶她曾看過的流星雨,那時有知己相伴,曾經以為會這樣天荒地老,終生不分離,甚至為將來誰先死苦惱過。
“我們誰也不想對方先死,留下的人,怎麼好。”
我不知道,朋友也會好到這種份上。
“是,別人以為我們同性戀,但真的不是,就是知己而已。”
“現在呢﹖”
“已經,好久沒見了。”女孩露出凄楚的神色,我們沒再說下去。
流星沒等到,卻遇上一隻營火蟲。
小小的,一閃一閃,在帳裏。
我們會了會意,都不出聲,珍而重之地看著那孤獨的螢火蟲,怕它被嚇跑。
我是在女孩營中醒來的。
已忘了昨晚怎麼睡過去,只知第一次和女性單獨共處,卻什麼也沒發生。但這樣竟然更加美好。
女孩不在帳中,已坐在外面等日出。
她的附近,也站了好些人,有些竪起了相機。
天邊慢慢浮起一道紫紅。
紫紅慢慢變或橘紅,群山影影綽綽,透著一種嫵媚。
待到太陽探出頭來,籠罩著船和群山的波光,也由橘紅轉成金黃。
我又開火,做了最庶民最邪恶的餐蛋麵,和女孩坐在閃閃發光的草地上吃。
我玩心大發,讓女孩就著太陽的位置,把碗捧高,張開嘴,然後拍下側面。畫面看起來,就像她在把太陽扒入囗中。
女孩高興的不得了,一定也要幫我拍一張。
我拗不過,在拍照時整張臉皺在一起,好像被太陽燙到嘴的樣子。
這樣竟也玩了半天。
分手時,女孩送了一幅畫,竟不知她何時畫的。
畫的是我,站在地球上,正專心地瞄準銀河拍照。前方的銀河,漂亮地拐了個彎,抖落漫天星塵。
我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種無以名狀的悸動衝擊著我。
女孩的背影沐著淺金的朝陽,在起伏的草坡中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被我眼角的濕潤化掉了。
真是無法解釋的事啊。作為男人,我實在感到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