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有個願望,就是做畫家。
因為聽人說過,願望說出來不靈驗,所以他把做畫家的願望藏得緊緊的,作文課寫我的願望,也是隨便說要做老師。
他才不想做老師嘔氣呢。
馬良自以為很保密,實際上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想做畫家。
被人看破,馬良很難為情,就像光著身子到處走,天下人都知道了,就自己慒然不知。
他還介意的,是萬一做不成畫家,會被笑話。
事實上,大家確實不懂欣賞馬良的畫,說看不懂他畫甚麼。
馬良不服氣:“你不懂是因為沒藝術細胞,難道你懂畢迦索嗎﹖”
其實馬良也不懂畢迦索。多少人懂畢迦索啊﹖
馬良嘴硬,心裏很沮喪。
有人索性說:“馬良啊,人呢,生下來就注定一切啦,你沒做畫家的命,怎麼努力也沒用的。”
馬良想想自己的畫技,畫狗臉是長的,畫貓嘴是歪的,畫花最好了,卻是綿軟的,快倒下去一樣。他不得不信命運說。
這一信,心裏更七上八下,自艾自憐。
馬良聽說有個神仙,每個人要可以跟他要一個願望,於是馬良便去拜訪他,希望他能幫助自己達成願望。
神仙說:“要做畫家,努力學就是。”
“我已很努力了,可是就是畫不好。”
“畫來看看。”
馬良忐忑地畫了一朵花,神仙一看,沒有評論畫技,反而著眼於內涵:“太工整了,沒靈魂。”
“連基本的準確度都沒有,哪裏還跳級去講靈魂。”
“靈魂和相像度是兩回事啊。畫最終目的不是百分百寫實,而是表達自己,天馬行空地發揮創意。你的畫,一昧怕別人看不懂、不喜歡,技術再好也沒意思。”
馬良更心如死灰:“上天為何如此不公,沒有把我生得很聰明。”
神仙望著他,說:“你跟我來。”便把馬良引到一個地方,那裏種滿了花草樹木,有的茂盛豐美,有的乾瘦不堪。
神仙說:“每個人出生前,都會隨機分到一顆種子,種下做生命樹,日後他在世上成就如何,那種子便長成甚麼樣。有人很努力,種子就長得高大強壯,有人得過且過,種子當然長不好。”
“當然,有些生命樹确實較容易長,例如長春藤,主人大概不用花很多時間就種得很好,有的生命樹是很具挑戰性,像蘭花,只是養成了,成就感也大啊。但是,無論好種不好種,主人都要花時間花思的,否則再好種的生命樹,也會種死。”
然後,神仙指著一棵快枯死的食人花說:“你呢,分到食人花,偏門、難養,雖然這樣,你把他養到快死了,也說不過去吧。”
“可是我很努力了啊。”馬良叫屈,原來分到了那麼難種的植物,難怪自己那麼辛苦。
“口說無憑,生命樹的樣子最老實了。你說自己努力,可能是自以為努力,可能是不得法。”
馬良無言,苦思冥想,不知自己是哪種。
神仙又發話:“所以,別怪甚麼命運啊甚麼的。就算有命運,也是你左右的,沒人能插手。”
馬良哀怨看著神仙,不服氣,又不知如何反駁。
神仙搖搖頭,知道他還是委過他人,便說:“你要達成願望,有兩個方法。”
馬良眼睛一亮。
神仙嘆氣:“一,你要很努力才行啊。畢竟你的生命樹本來就比別人難,偏偏你又種不好。可是若你努力種,成果是實實在在的。”
馬良黯然,那棵生命樹都快死了,把它養好,是不可能的任務。
神仙又說:“二,我可以給你一支筆,它會讓你達成願望的。只是這是虛妄的,畢竟沒了筆,你就打回原形了。”
“我會好好保護它!”馬良興奮極了:“一輩子。”
神仙鼻子一哼:“在畫之前,記得跟他講你要畫甚麼風格啊。”
馬良驚訝:“還要這樣啊。”
神仙一臉不耐:“那當然啦,它是畫筆,又不是讀心師。”
馬良當然要畫筆高度寫實的。
那畫筆确實厲害,明明平面畫,硬是有三維立體效果,馬良心裏大樂,覺得不枉找神仙一趟。
雖然馬良技術一流,大家都很認同,但藝術界卻沒有高評價。有一個評論員為馬良點出重點:“畫雖然寫實,可是僅此而已,沒靈魂沒創意,構圖一般,如果只講相像度,為甚麼不拍照呢﹖”
馬良便吩咐畫筆,畫有個性的畫。
畫筆接收到指示,改了畫風,畫不再精準寫實,反而像馬良本身的畫,不合比例、綿軟無力。可是大家很喜歡:“真震憾呢!好狅野凌厲的畫風。”
馬良看那四不像的東西,認為那是畫筆的奇異魔法,它一定是用甚麼方法欺騙別人的眼睛。
馬良開始試不同畫風,出來的效果都不錯。
他的多風格引起了各方關注,認為他超越了人類極限,是畫神。
巿長慕名來求畫。
為了讓大家一睹天才風華,他特地設了宴,請了城中名人,還召工匠打造了個華麗的舞臺,並置放了各種畫具,要求馬良當眾表演。
馬良當然只用神仙的金筆,即場為權貴們表演作畫,賓客可以隨喜好要求題材和風格:人物、動物、植物、風景,水彩風、寫實風、魔幻風、印象派……馬良畫得痛快淋漓,春風得意。
作為主人的巿長別出心裁,要求馬良在牆上畫金銀島。不但如此,巿長還品味獨特:“我想要你那種歪歪扭扭的風格,感覺很自我、很狅放。”
馬良暗嘆:“又有人上畫筆當了。”
馬良首先畫了碧藍的海洋,海岸水清沙幼,椰樹吊牀,海中心一座閃閃發光的島,島是金銀堆的,城堡是玉石砌的,樹是珊瑚和瑪瑙,沙灘上堆著珍珠,奢華氣派,而歪歪扭扭的畫風,帶來一種魔幻妖冶的色彩。
巿長大喜過望,恨不得是真的,賓客也都後悔自己要的畫太普通,紛紛要求馬良到自己府上作壁畫,而且很多都要求是歪扭的風格。
聽到大家的評價,馬良心裏突然“叮”了一下,好像想通了甚麼。
巿長尤有不足,要求馬良在海上加一隻寶船。
馬良揮起筆在牆上描了起來,但奇怪,甚麼也沒有。
馬良不解地看看筆,再畫,還是甚麼也沒有。
馬良慌了起來。
巿長問:“怎麼了﹖”
馬良一臉尷尬:“可能筆壞了。”
“哦?不要緊,我準備了好多筆,你可以換喔。”巿長很熱切。
“誒……這是特製畫筆,一般畫筆達不到效果呢。這樣吧,等我修好後,再來給你補上。”馬良怱怱離去,直接找神仙,神仙試了一下筆,說:“筆沒電囉,要充電。”
“甚麼?”
“看到這個洞沒有﹖用來充電的。”
馬良傻眼。
“那要充多久?”
神仙同情地看著馬良:“五十年。”
“甚麼!!”馬良震驚。
“別大叫好不好,嚇死人了。”神仙皱著眉頭。
“你這甚麼筆,充那麼久!”馬良大吼。
“你管它甚麼筆。”神仙扯開馬良的手:“那麼多技術,還要會分析指令。我看你一定常常換畫風吧。”
“對。”
“還對,你說怎麼不耗電。”
“那……那……有其他筆嗎?”馬良哭喪著臉。
“沒啦,只此一支。”
“天啊,我怎麼辦!我答應幫人家人畫畫啊!那些,都是名人貴冑,我得罪不起的,我完啦!”馬良抱著頭,揪著頭髮。
神仙嘆了口氣:“這樣子吧,我可以幫你把所有人的記憶洗去,只是你畫畫賺的錢,都要給我。”
“你太貪心了!”
“不是貪心,是等價交換。名氣、財富本來就不是你賺來的,只是因為我給了你一個願望,你才有這機會。現在你要我幫你解決問題,自然要收回不屬於你的東西。”神仙頓了頓:“你可以先回去,考慮好了再找我。”
馬良回到家裏,幾天沒有出門,想了很多,想了很久。他想起生命樹,想著這容易來容易去虛幻一場的名利,想起找神仙的種種,想起在巿場家裏冒起來的念頭,終於明白了甚麼,下定了決心。
他要神仙刪除人們的回憶。
“想清楚了。”神仙給他最後的反悔機會。
“想清楚了。”馬良點點頭:“這些日子以來,喜歡我原畫風的人不在少數,我以為是畫筆的力量。可是聽到人家說喜歡那種自我、狅放的風格,反而嫌寫實風格沒意思,我想起你給我的畫評,又想到有了筆後,我畫畫沒壓力,完全是想畫甚麼就畫甚麼,便忽然明白,並非全然畫筆功勞,我的想法也很重要。”
神仙欣慰地看著他。
“我很享受畫畫的感覺,但我卻要通過一支筆來享受。我不甘心。如你所說,畫筆沒了,我就甚麼都沒了。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畫下去,時間會很久,心力會很多,要比過去努力很多倍,可是,那是不會失去的能力。我再不願經歷這種失去的痛苦了。”
“可是,你那棵生命樹,情況糟了很多,快死了。”
“這樣嗎?”馬良大驚,隨後又認命地苦笑:“誰叫我貪圖不勞而獲呢?我只有加倍努力吧。”
人們果然忘了馬良會畫畫的事。
只是那些畫作並沒消失,對於這些畫作的來路眾說紛紜,其中一個說法,是畫神喝醉了酒,偷偷來人間作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