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來台灣,除了陪女友過年外,心裡別有尋職的打算,本科相關的工作為佳,同時也沒有完全排斥教英文(只怕已脆弱的自尊心會大受打擊,害我半夜因為再次夢見那令人討厭卻絕對合理的家常初識對白,而猛然地、冒著冷汗地驚醒過來,向著淒涼的黑暗切齒道,是,是,我是英文老師)。不過我總算走運,經過了一番漫長兩個月的苦尋,終於收到了一家軟體公司的錄取通知信,隨之而來一堆事宜要辦,其中一項是拍工作簽證的大頭照。
那天下班從北車坐葛瑪蘭回礁溪,雪山隧道的暗黃照明燈一排一排地滑過去,左邊車道的車流湍急地往前溜行。然後轉瞬間已出了隧道,整個宇宙彷彿鬆了一口氣,剛才狹長逼仄的洞穴開闊成寬廣的夜間宜蘭場景,密麻竄動的緊急燈化成漂遊在浩瀚無垠的夜空裡的街燈、遠方隱約閃爍著的霓虹招牌。
車艙燈亮了。司機酒嗓子喊了。乘客身體微微躁動了。我下車了。
老爸坐在一樓的熱炒店狼吞虎嚥忙著吃飯,時不時抬頭看三立正在播的炮仔聲。我拿下背包輕放在側對面餐桌的椅子上,像他點頭微笑便坐下蹺個二郎腿。
「你回來了。」
「嗯。」
「吃飽了沒?」
「吃飽了。在北車有吃涼麵。」
「ㄏㄧㄡˋ」
他繼續把飯往口裡扒。電視上的李得勝(還是林至明?反正是陳冠霖演的兩個雙胞胎其中一個)再度不小心掉到海裡然後失憶住院了。進廣告了。
「ㄟ,礁溪有沖印店嗎?」趁著開運手環的真實故事啪拉啪拉著開口問老爸。
「有啊,巨彩那邊有。老街那間魚丸店旁邊。你要拍照ㄏㄧㄡˋ?」
「對啊,申請工作簽證需要的。現在會有開嗎?」
他掉過頭看牆上的農民會數位掛鐘。方塊鮮紅的數字燒著8:37。「應該有開。他們那裡開很晚。」
「是喔。那我先走過去好了。不會很遠吧?」
他仰首沈吟。「大概七、八百公尺有了。」他猶豫片刻便試探性地迸問「不然我載你去?」
「喔。好。」
等他吃完飯我們倆一起上了摩托車往老街盡頭行使,礁溪傍晚還開著或剛開的炭烤攤、炸物店、串燒館隱晦散發的骯日光燈線又是一排一排地咻過去,接著速度緩慢、機車轉身
,映入眼簾的就是沖印店晶瑩剔透的落地窗。
「要什麼?」
跟老闆娘解釋完之後她叫我過去坐在攝影棚的旋轉凳上,梳理頭髮整理衣服,便拖著腳慵懶地走過去三腳架後面低頭蹲個馬步。過一陣子頭又探出來。
「你是要申請簽證對不對?」
「嗯,對啊。」
「因為你的鬢角太長,有遮到耳朵。怕移民署會叫你重拍。看你要不要先去剪頭髮再回來拍。」手指頭做出剪刀的樣子往自己的鬢角反覆開合。
「還是我用水把他壓扁?」
老爸從一旁猱身而上,彷彿事情瞬間急得攸關生死,點頭如搗蒜連續對了幾聲,便拿起背景布旁的一瓶什麼透明液體做手勢要我伸手給他噴。
「這是⋯⋯」
「水吧。應該是水吧。來,我幫你噴。」
站在他背後的老闆娘一副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的無奈樣子,至少代表這東西無論如何大約沒什麼害處,就張開手讓他噴,然後舉起兩隻手指把鬢角撫平。
「這樣嘞?」
老闆娘再次蹲起下來。「還是不行。你們要不要先看看有沒有一百元快速剪的——」
「啊有沒有剪刀?」老爸打住他的話頭。
「那邊有。」老闆娘講完了才恍然大悟。「不能剪頭髮啦。」
然而曾經在正盛行半屏山髮型的年代當過理髮師傅的老爸已經開始手舞足蹈大顯身手,雙腳輕盈地繞著我旋轉,右手揮著剪刀,左手掄著不知從哪來的梳子。我手各托著一邊的耳朵接起掉落的髮屑。老闆娘比剛才加倍的無可奈何,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將她好好的一家沖印店弄成活生生的髮廊。
門鈴突然響了,一對客人走進來了。老闆娘如夢驚醒掉過頭來看他們,再回首盯著我們,一臉不情願放任我們在那裡自由行動,無奈要接待客人,終於轉身趕過去櫃檯。
「要什麼?」
客人看著櫃檯玻璃下的相機櫥窗,看著店後燈火通明的攝影棚,看著老爸得意忘形地抄起剪刀梳子,看著我這個阿兜仔默默地坐在那,然後看著對方,似乎不太清楚了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